那個不同尋常的一天,發生在一個尋常的下著春雨的清晨。雲歌的夥伴們都外出了。繁殖的季節已經到來,適齡的成年雄性雲雀將分散開來,在這片廣袤的草地之上,尋找屬於自己的緣分。一旦遇見心儀的對象,他們將使出渾身解數,毫無保留地展示歌喉,打敗對手,一親芳澤。雲歌並不打算這麽做。漫無目的的他無所事事地在林子邊緣閑逛。就在他失去興趣,即將打算飛迴家時,一隻大鳥,悄無聲息地落在他身旁的酸棗樹上。雲歌嚇了一跳,轉身去看。隻見那隻大鳥黑頭白腹,有著光亮的棕紅色背羽和極其漂亮的黑色尾羽,一雙銳利的鷹隼般的眼睛。他嘴裏叼著一隻灰撲撲的物體,待雲歌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一隻田鼠。那隻陌生的大鳥掃了一眼雲歌,暗褐色的眼睛深不見底,目光冰冷而鋒利,像一把北風裁成的鋼刀。雲歌完全嚇傻了,羽冠炸起,四肢僵硬,無法動彈,完全忘記逃跑。大鳥卻似乎並未將他放在心上,很快便收迴視線,將嘴裏的田鼠用力插在酸棗樹布滿托刺的尖利枝頭上。一股濃稠猩紅的血液從田鼠厚實的皮毛之中滲透而下,順著酸棗樹枝往下淌去,在末梢處結成碩大的血水滴,落下,砸在地麵上,一滴,兩滴,綻開出豔麗的花朵。這幅場景血腥而驚悚。怪異的是,雲歌並沒有覺得恐懼,相反的,他忽然對眼前這隻大鳥產生前所未有的興趣。這在別的鳥身上,是從未發生的。“你,你好。”雲歌鼓起勇氣,開口打招唿。大鳥並未理會他。他那強健有力的爪子緊緊抓在樹幹之上,脖子蜷曲,用喙熟練地理順羽毛。不一會兒,他停下動作,扇動著翅膀,飛速離開酸棗樹,再一次踏上獵殺之路。他是什麽?他叫什麽名字?他長得真好看呀,雲歌從未見過這樣一隻鳥。他比雲歌生命中見過的任何一隻鳥都要鮮明生活,像是用刀鋒深深刻在雲歌的腦海之中。啊——他諾點點頭,這種心情他似曾相識,很能理解。他加快了扒花蛤的速度,嗒嗒嗒,花蛤殼很快便在他諾的腳邊堆成一個小山包。雲歌懵懵懂懂地迴到家,越想越好奇。他按捺不住一探究竟的心情,第二天一大早,便守在酸棗樹旁。昨天那隻田鼠已被撕碎吞食,酸棗樹的樹枝上隻殘留著些許碎肉和血漬。雲歌膽戰心驚地觀摩著田鼠的殘骸。那隻大鳥卻並未出現。一連幾天,皆是如此。雲歌覺得很是失落,心裏頭說不上來的空虛。但他並沒有別的事情可做,隻好日複一日地守著。終於有一天,那隻大鳥再次出現。這一次,他並沒有抓田鼠,兩手空空而來,停落在酸棗樹上,似乎隻是來休憩一番。雲歌不敢靠近,躲在茂盛的草叢之間,從葉子的縫隙之中,偷偷去看。雲歌在小時候,很偶然見過一隻巨大的獵隼,駭鳥無比。而那隻大鳥擁有著獵隼一般的鷹鉤嘴和利勾,就像是一隻迷你的鷹隼,挺拔而英猛。雲歌既害怕又興奮。一股前所未有的燥熱氣息湧起胸膛,令他頭腦昏昏,神誌不清。他鼓足勇氣,做出一個前所未有的驚人舉動。雲歌拍著翅膀從藏身之處飛了出去,來到大鳥麵前。大鳥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卻並無動作。這樣近的距離,雲歌能夠清晰地看見那雙鋒利的鷹眼和有力的爪子。那雙爪子一定可以將他直接撕碎。雲歌的心怦怦直跳,幾乎要暈厥過去。但他最終還是咬牙挺了過來,快速扇動翅膀,懸停在空中。像無數隻雲雀曾經做過的那樣,像他的夥伴們那樣,雲歌受到本能和自然力量的鼓舞,在心儀對象之前,他舞動著身姿,唱出一曲雲中歌。那是一首求愛曲,溫柔婉轉,傾述衷腸,宛若天籟。每一隻雄性雲雀,練習一生,摩拳擦掌,隻為這一刻的演出,隻為眼前的這一名觀眾。在恍惚之間,雲歌也完成了這樣神聖的一刻。他原以為,自己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然而,他遇見了。他諾已經將滿滿一罐花蛤吃光了。他鼓著腮幫子,嚼著最後一口花蛤肉,含糊不清地問道:“所以,那隻大鳥就是你的朋友空嗎?”雲歌的夢被驚醒,不安地嘩啦扇動著翅膀。他很快便迴過神來,優雅地鳴叫了一聲,露出羞澀的神情。“是的,”他說道,“他後來成為我的朋友。”他諾沉吟著,將香甜的花蛤肉吞下肚去。“所以你們倆都是雄鳥對嗎?”他拍著肚皮,發出噗噗的聲響。雲歌低下頭,輕輕點了點頭。“哦哦,”他諾道,“那樣也挺好。”他揉了揉臉,露出一個憨直的笑容。第38章 春天的故事雲歌瞪圓了眼睛,詫異地看著他諾。他諾用爪子摸了摸臉,好奇道:“我的臉上有花蛤嗎?”雲歌怔楞許久,緩緩搖了搖頭。“要是那時候的我……”他呢喃著,不等他諾聽清,他又自顧自地往下說去。那天,雲歌唱完長長的一曲,忐忑不安地等著空的迴應。這是他的首次表演,一向被譽為雲雀之靈的雲歌也變得不自信起來。那隻陌生而神秘的大鳥會喜歡他嗎?他聽得懂歌裏的含義嗎?他會是什麽樣的態度呢?令雲歌失望的是,空什麽迴應也沒有。他依舊佇立在高高的枝椏上,神色倨傲,不為所動,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雲歌的存在。雲歌難過極了,耷拉著羽冠,飛迴地麵,頭也不迴地鑽進草叢去了。“我覺得丟臉極了,這大概是每一隻成年雄性雲雀的噩夢。”迴憶起當天的情形,雲歌仍心有餘悸,“我曾經一度以為我會尷尬地當場死掉。”“鳥是不會因為尷尬而死掉的。”他諾舉手反駁道,“當然,海獺也不會。”雲歌揮動著翅膀,不甚在意地抖了抖,道:“我知道的,我隻是這麽一說,這是誇張呀阿諾。”他諾很快道歉,故事得以繼續。被無言拒絕的雲歌頹靡了好幾天,蟲子也不香了,太陽也不再有魅力,天地之間,一切都失去色彩,變得索然無味。他昏昏沉沉,茶飯不思,明明身處食物充沛的春天,卻迅速消瘦下去。他整天縮在自己的窩裏,黯然神傷。雲歌的窩是用春天結下的最柔韌的草莖和藤葉編製而成的,他的技巧高超,將小窩整理得柔軟而舒適,充斥著香甜的春天氣息。然而躺在這樣舒服的小窩裏,雲歌的內心還是快樂不起來。他想到,如果自己的求偶成功了,此刻他的窩裏應該是兩隻鳥相依而眠,而不是隻有他孤零零的一隻鳥。“我知道,”他諾插嘴道,“人類管這種情緒叫做單相思。”以前聽水獺媽媽將睡前故事時,他諾曾經了解過這個詞語。雲歌歎了一口氣,“我知道的,隻是那個時候的我完全轉不過彎來。我甚至還認真地考慮離開百葉林,離開我從小生活的環境,去更加廣袤的世界闖蕩。為此,我還創作了不少傷心情歌,那段時間,雖然我的精神不好,但創作靈感源源不斷,才思泉湧,可以說是我藝術生涯的一個高峰。”這些歌曲後來都被雲歌整理成個鳥作品集,成為他的保留曲目。就在雲歌下定決心離開這片傷心之地時,事情有了戲劇化的轉機。一天清晨,居住在林子邊緣的大山雀唱響當天的第一隻起床歌:仔仔黑——仔仔黑——雲歌被吵醒了,跳出窩外。懵憕地蹲在草堆上。這時,一片黑影從上至下,緩緩將他籠罩。雲歌抬頭,隻見許久未見的空正落在他的上方,垂著一雙鷹眼,安靜地看著他。雲歌發出啾的一聲驚唿,緊接著,他的身體淩空,整隻鳥被空抓上高空。空的爪子很鋒利,盡管他已經控製好力道,雲歌還是難受得渾身顫抖。他的翅膀被緊緊箍住,絲毫動彈不得。雖然雲雀也能飛,但大多數雲雀都喜歡貼近地麵。他們在草叢裏築巢,在低空覓食,很少有雲雀會挑戰自己,長時間地在高空飛翔。對於雲歌而言,這是前所未有的一次空中旅行。他感受著風的力量和來自天空的無聲唿喚,視野變得前所未有的開闊起來。在他的腳下,草叢變得更低更廣闊,灌木們變成細長的一條線,那些曾經看起來相當巨大的石頭不過是黑黑的一個小點,看起來是那樣微不足道。雲歌忍不住驚歎道:“好美呀——”空並未迴應他,而是強硬地帶著這隻身形比他小一半的雲雀,掠過草地,衝出百葉林,順著紅久河一路飛到毛春城的邊界。他帶著雲歌飛到高高的電線杆上,最後選擇了一根看起來最高最結實的電線,將小雲雀輕輕地放下。雲歌笨拙地用自己的爪子抓住電線,忍不住好奇地打量起眼前的大鳥。“你,你想做什麽?”雲歌結結巴巴地開口問道。他心想,莫不是這隻鳥越想越生氣,想把自己帶到這麽高的地方,偷偷揍他一頓解氣?這麽想著,他忽然覺得有些傷心。其實他並沒有惡意,如果對方不喜歡他,冷漠地拒絕他就好,就像他上次做的那樣。這樣,雲歌就知道了對方的想法,會躲在角落裏自我療傷,不會再繼續糾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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