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那片天(4)
吳遠道小說集之哦純姐 作者：ydwu 投票推薦 加入書簽 留言反饋
房東是個跟隨男人來城裏打工的農婦。尹愛儂與她接觸雖說沒幾天，但看得出她心地善良。當了解到他的生存困難後，她主動找他說：“你幫我做點事和輔導一下孩子功課，吃住就免了吧。”
這真是雪中送炭！他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衝向喉嚨，哽咽著說：“謝謝！”
她告訴他，孩子已十二歲了，去年才上學。
“怎不按時送孩子上學呢？”他問。
“農村的孩子在城裏上學真難。”
“怎不送迴村呢？”
大姐收拾著客房，邊答道：“小兄弟，你哪曉得！現在一兩個村共所小學，路遠不放心。”她頓了下，又說，“我曾在村小學代過課。代課老師每月才兩三百塊錢，還不能按時發，哪一個願在那裏呆？有關係有門路的想方設法往城市走，沒門路但有水平的可被城市學校和農村重點學校千方百計挖去，沒有被挖走的可主動辭職到南方闖蕩。村小學隻有返聘退休教師和找代課老師頂著。這學校能辦得下去嗎？再說，自己也隻上過幾年小學，不能誤人子弟啊！”
聽著她的嘮叨，他的心情沉重又無比煩躁起來，匆匆地離開大姐。
這一夜，他躺在床上，對著正在剝落的天花板發愣。上午街上碰到的一幕仿佛那隻飛來飛去的蛾子不願離開昏黃的燈光似的，老折磨著他的睡意——
上午，又在市農業局碰了一鼻子灰後，他踽踽於街上。正是中午下班時間，街上車來車往，人頭攢動，雖說h市沒有一家像樣的工廠，但這商業、教育還算景氣。什麽步行街、兒童城等星羅棋布；各類大中專學校、職院也應有盡有。也許平時愛讀魯迅先生的文章和毛澤東同誌的詩詞、政論，又喜歡鑽研《資治通鑒》，他很想從政，用政治理想加才幹去改變或影響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他對經商賺錢不大看重，金錢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狀況，但不能改變一個人的精神風貌。在中國這個文明古國，素以學而優則仕為已任為準繩的，所以對這飛速發展的商業並不怎麽在意。他常想，經濟發達了，人類就不能自主了。在這一點上，他自知與發展是硬道理有點相左。有人說，他的身上流露出以往讀書人的酸腐氣，是嗎？跑了幾個單位，都是希望而去，掃興而歸。
他走到一所中學門前，停止了腳步。學生已放學迴家，校園顯得有些空寂。可在校門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正與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在舌戰，在肉搏。兩個提著警棍的門衛在一旁圍觀。他一見到有這種事發生，熱血就往身上湧，但是不知內情，隻好站在那裏想看個究竟。“媽的x，你再罵，老子扁了你！”五大三粗的圓鼓著青蛙似的眼睛，邊罵邊向一個背著垃圾簍子的農村婦女揮著拳頭，打得她一邊直往後退，一邊哭喊：“唉喲——你敢打人？”
“你不是農村盤泥巴的，到城市當看門狗，就翻臉不認爹和娘？”另一位手握竹棍，肩背蛇皮袋的婦女不甘示弱地質問。
五大三粗的鬆開被打的婦女，又朝這個婦女揮拳打來，一拳打在她的額上，頓時紅腫一大塊。她揮起手中的竹棍，哭喊道：“老娘今天跟你拚了！”
實在看不過去，他就上前扯勸。那兩個門衛也說：“三哥，饒了他們。”邊說邊把五大三粗的往門口拉。
“媽的x，饒她們，這是第二次想進校偷東西！”
“看門狗，你嘴放幹淨些，哪個偷東西？老娘撿破爛，也比你仗勢欺人光彩！”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武鬥又要開始了。如果打起來，她們肯定要吃大虧，他趕忙喝住她們：“還不快走，城管的來了！”她們一聽趕快離開。他又走到五大三粗的跟前，說：“男不與女鬥，值嗎？”
“關你屁事？”五大三粗的將氣出在他頭上，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也瞪起了大眼睛，臉脹得通紅，兩手不知什麽時候也緊攢起拳頭來。
另兩個門衛見勢不好，連忙拉走了同夥。
這件事其實很平常，但對他來說，感觸頗大，心情至此難以平靜。下午路過一家書攤，因為無聊，蹲在那裏翻看了些打折的雜誌。當讀到一篇《農民怨》的文章時，覺得道出了當代農民的辛酸、渴望與追求，便花一元錢把它買下來，睡覺時又重讀了一遍——
俺們一年四季和黃土打交道，寒冬酷暑為溫飽而奔忙。旱至澇來，碗中餐難填饑腸。俺們十幾歲就下地幹活，年過花甲仍要忙於稼穡；患了病不到撐不住不進醫院，能拖則拖能扛則扛。事故農傷，不享受任何勞動保障。俺們等到再也無力耕田耙地，隻有靠兒女贍養；若兒女能力微薄或不孝，一日三餐就沒了指望。俺們辛辛苦苦築起藏身之房，但若是權貴富豪看上了俺們的家園，要在那裏建別墅區、歌舞場，俺們那用血汗錢蓋起的房屋就要被推倒，從此無權再種糧。有人氣不平，去上訪，哪裏知道近有鄉官圍追堵截，遠有警察驅逐遣送。
俺們為兒女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送進學堂，但兒女若是爭氣考上大學，拚死拚活流幾年的汗，不夠給孩子交一年的學費；有人求告無門，借錢無方，為巨額學費而發愁，恨不得結繩夜懸梁。俺們背井離鄉去把世界闖。城市的馬路寬又直，城市的高樓一棟棟；但這一切都與俺們不相幹，俺們隻能把城市人不願幹的髒活累活找。誰料想，有人起早睡晚苦幹幾個月，想領工資卻沒指望，又氣又急要跳樓，卻被冷血記者曝了光，說俺們跳樓是“做秀”，尋死不過是裝樣。又說俺們影響交通秩序、擾亂社會治安，要將俺們拘留起來罰大洋。
俺們身在城市想家鄉，想起家鄉淚汪汪。在家鄉，村委會主任一不高興就要把人罵，鄉長一發怒就要喝令手下把人打，多如牛毛的提留款、集資款一時交不齊，鄉幹部就帶人上門牽牛捉豬搶口糧。城市雖比家鄉好，但坐汽車，售票員對俺們說話惡聲惡氣；乘火車列車員一臉厭煩訓人沒商量；多少市民對俺們有怨言：就是你們這些人進城搶我們的飯碗，把我們的城市糟蹋得不像樣。還有那警察保安和城管，訓俺們就像訓囚犯，誰若是壯著膽子把理辯，就要飽吃拳腳挨耳光，弄不好還要戴上手銬進牢房。有人被嚇出了恐懼症，一見穿製服的就兩腿發軟、心發悚，好像小鬼見閻王。有人說俺們屬於“弱勢群體”，要扶要幫；有人卻說俺們屬於“惹事群體”，要壓要防。更有那喪盡天良叫啥“金妓”學家的混蛋，竟說什麽必須犧牲“惹事群體”的利益，才能使“主流社會”風光，使國家富強。就連那些在電視上裝瘋賣傻供大眾開心取樂的小醜，也敢信口胡扯，把俺們糟蹋得沒人樣……
不看則罷，越讀越氣，簡直要捶胸頓足了。他好不容易帶著不平與沉痛才慢慢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想起到廚房收拾碗筷時，發現大姐已在廚房，並且紅腫著淚眼，見了他，沒有昨天熱情。
“大姐，昨夜有點不舒服，睡過頭了……”他自知理虧，連忙解釋。
“你…你，錢……？”她支支吾吾。
哦——，原來是在催房租。她曾對他說過，房子也不是她的，隻是承租。私人旅社的生意如果正兒八經地做，不搞點黃的，是很難做的；但她不做昧良心的生意，所以即使賺了點也是主要給房主賺的，自己隻能勉強度日。如果房租長期按時收不到位，也會被炒魷魚。他不好意思，便對她說：“我這就交。”說著，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大姐急忙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小兄弟。”眼淚漫出來，“要不是那倒黴鬼太沒用，自己才不願出來活受罪。說實話，隻有家最安全。現在錢沒賺著，身體丟了，孩子也耽誤了。”她哽咽著，“我的那位的肝病……”話還沒說完，就“嗚嗚”地哭，“他的老板一分錢也不願出，原來做的工錢也沒給，昨天還把他辭退了。嗚嗚——”
他的心一酸，眼睜睜看著大姐的無奈與憂傷。自己現在隻有點書本知識，又怎能解大姐的燃眉之急？他隻能在心裏說，哭吧……
她真的放聲痛哭，心底的憂傷與憤恨化成如雨的淚、如啼血的歌在黑暗潮濕的房間宣泄。相逢何必曾相識，他惆悵地轉過身，不讓男兒之淚輕彈，咬咬牙，走出旅館。
傍晚，路燈奪目的亮，偶爾眨著鬼眼。他帶著疲憊、失望，在大街上無精打采地走著。肚子開始鬧意見，才記起晚飯還沒吃，但小吃店早已打烊。他找到一家有賣方便麵的鋪子，買了一包“康師傅”，幹吃著。他每路過曾和楊依柳一起溜達的地方，總要情不由己地駐足片刻，迴味那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是，它瞬間消失了，就像一種夢幻。他的心裏就增加了一層失落，一份痛。
此時的楊依柳正躺在真皮沙發上，享受著空調送來的涼風，挽著隻穿一條褲衩的汪琛的臂膀，在看著韓劇。這是一部描寫愛情的電視劇。她看著，看著，有點神不守舍，覺得有些對不起尹愛儂。她覺得自己的心依然在這個書呆子身上——愛儂，你在哪兒？還好嗎？恨我嗎？但是，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傻瓜！你知道嗎？自從我跟了汪琛，我比同齡人至少少奮鬥二十年。二十年啊，二十年……忘了我吧，傻瓜。
尹愛儂不想忘掉她，也不得不忘掉。他加快了迴旅社的腳步，不願去看那些熟悉的、傷情的地方。
夜很深了，大姐卻沒睡。見他迴來，她仿佛垂危者那樣，問道：“吃飯了嗎？鍋裏還是熱的。”
大姐的聲音是那樣低微，但他胸口狂跳了一下：是啊，這世上，好人還是有的。這一夜，他輾轉難眠：當初自己報考誌願時，村主任李鬆柏不是說“愛儂，要我說，你分數不高，又沒關係，還是報農的，把握大些，將來作為也要大些。”在場的同學二狗還開玩笑，要他畢業後迴村當支書呢。當時自己不是滿心歡喜嗎？自己能考上大學，不也全靠村裏和親友們的接濟嗎？盡管自己考取的是一般大學，但在龍潭卻是第一個。上大學時鄉親們自發地來到家裏，帶著自釀的穀酒、自家的雞蛋、花生等土特產，反客為主辦酒為他慶賀。當時紅極一時的孫建成也開車前來，好不熱鬧！有位長輩端起盛酒的瓷碗，顫悠悠地說：“孩子，你給龍潭爭了光，可不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啊！”當時的人和物清晰如昨，不禁使他心口一陣絞痛。難道這一切真的讓花花世界給腐蝕了麽？不錯，城市是農村人的夢，但農村也應該是城裏人的樂園。可是幾千年來，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為何隻有奉獻，沒有迴報呢？不是有人說過，農村是塊廣闊的天地，年青人在那裏大有作為嗎？如今國家不正在出台一係列惠民、護農的政策，來反哺農村嗎？如果有點能耐的或者說翅膀硬了就飛離農村，搖身一變為城裏人，居高臨下地玩些花樣攫取祖輩們的血汗，讓農村永遠破敗、衰弱與愚昧，城鄉一體化何時可實現？這所謂的城裏人——說什麽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卻事事算計農村；倘若追根索源，有哪個城裏人不是農村出來的？農民是有點小農意識，但是他們善良、正直、純樸，不搞陰謀、花架子，哪怕如今有少數農民也知道在雞蛋裏添些色素當土雞蛋賣，那也是你城裏人的市儈氣傳染的。想到這些，他跟自己賭氣說：“我就不信，在家鄉幹不出一點名堂！我身上流的是農民的血，我要給那些自輕自賤的農民打強心針！”就這樣想著，恨著，怨著……東方既白。
這真是雪中送炭！他覺得一股暖流湧上心頭，衝向喉嚨，哽咽著說：“謝謝！”
她告訴他，孩子已十二歲了，去年才上學。
“怎不按時送孩子上學呢？”他問。
“農村的孩子在城裏上學真難。”
“怎不送迴村呢？”
大姐收拾著客房，邊答道：“小兄弟，你哪曉得！現在一兩個村共所小學，路遠不放心。”她頓了下，又說，“我曾在村小學代過課。代課老師每月才兩三百塊錢，還不能按時發，哪一個願在那裏呆？有關係有門路的想方設法往城市走，沒門路但有水平的可被城市學校和農村重點學校千方百計挖去，沒有被挖走的可主動辭職到南方闖蕩。村小學隻有返聘退休教師和找代課老師頂著。這學校能辦得下去嗎？再說，自己也隻上過幾年小學，不能誤人子弟啊！”
聽著她的嘮叨，他的心情沉重又無比煩躁起來，匆匆地離開大姐。
這一夜，他躺在床上，對著正在剝落的天花板發愣。上午街上碰到的一幕仿佛那隻飛來飛去的蛾子不願離開昏黃的燈光似的，老折磨著他的睡意——
上午，又在市農業局碰了一鼻子灰後，他踽踽於街上。正是中午下班時間，街上車來車往，人頭攢動，雖說h市沒有一家像樣的工廠，但這商業、教育還算景氣。什麽步行街、兒童城等星羅棋布；各類大中專學校、職院也應有盡有。也許平時愛讀魯迅先生的文章和毛澤東同誌的詩詞、政論，又喜歡鑽研《資治通鑒》，他很想從政，用政治理想加才幹去改變或影響一個單位，一個地方。他對經商賺錢不大看重，金錢可以改變一個人的生活狀況，但不能改變一個人的精神風貌。在中國這個文明古國，素以學而優則仕為已任為準繩的，所以對這飛速發展的商業並不怎麽在意。他常想，經濟發達了，人類就不能自主了。在這一點上，他自知與發展是硬道理有點相左。有人說，他的身上流露出以往讀書人的酸腐氣，是嗎？跑了幾個單位，都是希望而去，掃興而歸。
他走到一所中學門前，停止了腳步。學生已放學迴家，校園顯得有些空寂。可在校門旁邊，一個五大三粗的年青人正與一個四十多歲的農村婦女在舌戰，在肉搏。兩個提著警棍的門衛在一旁圍觀。他一見到有這種事發生，熱血就往身上湧，但是不知內情，隻好站在那裏想看個究竟。“媽的x，你再罵，老子扁了你！”五大三粗的圓鼓著青蛙似的眼睛，邊罵邊向一個背著垃圾簍子的農村婦女揮著拳頭，打得她一邊直往後退，一邊哭喊：“唉喲——你敢打人？”
“你不是農村盤泥巴的，到城市當看門狗，就翻臉不認爹和娘？”另一位手握竹棍，肩背蛇皮袋的婦女不甘示弱地質問。
五大三粗的鬆開被打的婦女，又朝這個婦女揮拳打來，一拳打在她的額上，頓時紅腫一大塊。她揮起手中的竹棍，哭喊道：“老娘今天跟你拚了！”
實在看不過去，他就上前扯勸。那兩個門衛也說：“三哥，饒了他們。”邊說邊把五大三粗的往門口拉。
“媽的x，饒她們，這是第二次想進校偷東西！”
“看門狗，你嘴放幹淨些，哪個偷東西？老娘撿破爛，也比你仗勢欺人光彩！”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武鬥又要開始了。如果打起來，她們肯定要吃大虧，他趕忙喝住她們：“還不快走，城管的來了！”她們一聽趕快離開。他又走到五大三粗的跟前，說：“男不與女鬥，值嗎？”
“關你屁事？”五大三粗的將氣出在他頭上，惡狠狠地瞪著他。
他也瞪起了大眼睛，臉脹得通紅，兩手不知什麽時候也緊攢起拳頭來。
另兩個門衛見勢不好，連忙拉走了同夥。
這件事其實很平常，但對他來說，感觸頗大，心情至此難以平靜。下午路過一家書攤，因為無聊，蹲在那裏翻看了些打折的雜誌。當讀到一篇《農民怨》的文章時，覺得道出了當代農民的辛酸、渴望與追求，便花一元錢把它買下來，睡覺時又重讀了一遍——
俺們一年四季和黃土打交道，寒冬酷暑為溫飽而奔忙。旱至澇來，碗中餐難填饑腸。俺們十幾歲就下地幹活，年過花甲仍要忙於稼穡；患了病不到撐不住不進醫院，能拖則拖能扛則扛。事故農傷，不享受任何勞動保障。俺們等到再也無力耕田耙地，隻有靠兒女贍養；若兒女能力微薄或不孝，一日三餐就沒了指望。俺們辛辛苦苦築起藏身之房，但若是權貴富豪看上了俺們的家園，要在那裏建別墅區、歌舞場，俺們那用血汗錢蓋起的房屋就要被推倒，從此無權再種糧。有人氣不平，去上訪，哪裏知道近有鄉官圍追堵截，遠有警察驅逐遣送。
俺們為兒女節衣縮食把省下的錢送進學堂，但兒女若是爭氣考上大學，拚死拚活流幾年的汗，不夠給孩子交一年的學費；有人求告無門，借錢無方，為巨額學費而發愁，恨不得結繩夜懸梁。俺們背井離鄉去把世界闖。城市的馬路寬又直，城市的高樓一棟棟；但這一切都與俺們不相幹，俺們隻能把城市人不願幹的髒活累活找。誰料想，有人起早睡晚苦幹幾個月，想領工資卻沒指望，又氣又急要跳樓，卻被冷血記者曝了光，說俺們跳樓是“做秀”，尋死不過是裝樣。又說俺們影響交通秩序、擾亂社會治安，要將俺們拘留起來罰大洋。
俺們身在城市想家鄉，想起家鄉淚汪汪。在家鄉，村委會主任一不高興就要把人罵，鄉長一發怒就要喝令手下把人打，多如牛毛的提留款、集資款一時交不齊，鄉幹部就帶人上門牽牛捉豬搶口糧。城市雖比家鄉好，但坐汽車，售票員對俺們說話惡聲惡氣；乘火車列車員一臉厭煩訓人沒商量；多少市民對俺們有怨言：就是你們這些人進城搶我們的飯碗，把我們的城市糟蹋得不像樣。還有那警察保安和城管，訓俺們就像訓囚犯，誰若是壯著膽子把理辯，就要飽吃拳腳挨耳光，弄不好還要戴上手銬進牢房。有人被嚇出了恐懼症，一見穿製服的就兩腿發軟、心發悚，好像小鬼見閻王。有人說俺們屬於“弱勢群體”，要扶要幫；有人卻說俺們屬於“惹事群體”，要壓要防。更有那喪盡天良叫啥“金妓”學家的混蛋，竟說什麽必須犧牲“惹事群體”的利益，才能使“主流社會”風光，使國家富強。就連那些在電視上裝瘋賣傻供大眾開心取樂的小醜，也敢信口胡扯，把俺們糟蹋得沒人樣……
不看則罷，越讀越氣，簡直要捶胸頓足了。他好不容易帶著不平與沉痛才慢慢睡去，醒來時，已是第二天上午九點多鍾。想起到廚房收拾碗筷時，發現大姐已在廚房，並且紅腫著淚眼，見了他，沒有昨天熱情。
“大姐，昨夜有點不舒服，睡過頭了……”他自知理虧，連忙解釋。
“你…你，錢……？”她支支吾吾。
哦——，原來是在催房租。她曾對他說過，房子也不是她的，隻是承租。私人旅社的生意如果正兒八經地做，不搞點黃的，是很難做的；但她不做昧良心的生意，所以即使賺了點也是主要給房主賺的，自己隻能勉強度日。如果房租長期按時收不到位，也會被炒魷魚。他不好意思，便對她說：“我這就交。”說著，把手伸進上衣口袋。
大姐急忙擺手，說：“不是這個意思，小兄弟。”眼淚漫出來，“要不是那倒黴鬼太沒用，自己才不願出來活受罪。說實話，隻有家最安全。現在錢沒賺著，身體丟了，孩子也耽誤了。”她哽咽著，“我的那位的肝病……”話還沒說完，就“嗚嗚”地哭，“他的老板一分錢也不願出，原來做的工錢也沒給，昨天還把他辭退了。嗚嗚——”
他的心一酸，眼睜睜看著大姐的無奈與憂傷。自己現在隻有點書本知識，又怎能解大姐的燃眉之急？他隻能在心裏說，哭吧……
她真的放聲痛哭，心底的憂傷與憤恨化成如雨的淚、如啼血的歌在黑暗潮濕的房間宣泄。相逢何必曾相識，他惆悵地轉過身，不讓男兒之淚輕彈，咬咬牙，走出旅館。
傍晚，路燈奪目的亮，偶爾眨著鬼眼。他帶著疲憊、失望，在大街上無精打采地走著。肚子開始鬧意見，才記起晚飯還沒吃，但小吃店早已打烊。他找到一家有賣方便麵的鋪子，買了一包“康師傅”，幹吃著。他每路過曾和楊依柳一起溜達的地方，總要情不由己地駐足片刻，迴味那一段美好的時光；但是，它瞬間消失了，就像一種夢幻。他的心裏就增加了一層失落，一份痛。
此時的楊依柳正躺在真皮沙發上，享受著空調送來的涼風，挽著隻穿一條褲衩的汪琛的臂膀，在看著韓劇。這是一部描寫愛情的電視劇。她看著，看著，有點神不守舍，覺得有些對不起尹愛儂。她覺得自己的心依然在這個書呆子身上——愛儂，你在哪兒？還好嗎？恨我嗎？但是，僅有愛情是不夠的，傻瓜！你知道嗎？自從我跟了汪琛，我比同齡人至少少奮鬥二十年。二十年啊，二十年……忘了我吧，傻瓜。
尹愛儂不想忘掉她，也不得不忘掉。他加快了迴旅社的腳步，不願去看那些熟悉的、傷情的地方。
夜很深了，大姐卻沒睡。見他迴來，她仿佛垂危者那樣，問道：“吃飯了嗎？鍋裏還是熱的。”
大姐的聲音是那樣低微，但他胸口狂跳了一下：是啊，這世上，好人還是有的。這一夜，他輾轉難眠：當初自己報考誌願時，村主任李鬆柏不是說“愛儂，要我說，你分數不高，又沒關係，還是報農的，把握大些，將來作為也要大些。”在場的同學二狗還開玩笑，要他畢業後迴村當支書呢。當時自己不是滿心歡喜嗎？自己能考上大學，不也全靠村裏和親友們的接濟嗎？盡管自己考取的是一般大學，但在龍潭卻是第一個。上大學時鄉親們自發地來到家裏，帶著自釀的穀酒、自家的雞蛋、花生等土特產，反客為主辦酒為他慶賀。當時紅極一時的孫建成也開車前來，好不熱鬧！有位長輩端起盛酒的瓷碗，顫悠悠地說：“孩子，你給龍潭爭了光，可不能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啊！”當時的人和物清晰如昨，不禁使他心口一陣絞痛。難道這一切真的讓花花世界給腐蝕了麽？不錯，城市是農村人的夢，但農村也應該是城裏人的樂園。可是幾千年來，人類賴以生存的土地，為何隻有奉獻，沒有迴報呢？不是有人說過，農村是塊廣闊的天地，年青人在那裏大有作為嗎？如今國家不正在出台一係列惠民、護農的政策，來反哺農村嗎？如果有點能耐的或者說翅膀硬了就飛離農村，搖身一變為城裏人，居高臨下地玩些花樣攫取祖輩們的血汗，讓農村永遠破敗、衰弱與愚昧，城鄉一體化何時可實現？這所謂的城裏人——說什麽子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卻事事算計農村；倘若追根索源，有哪個城裏人不是農村出來的？農民是有點小農意識，但是他們善良、正直、純樸，不搞陰謀、花架子，哪怕如今有少數農民也知道在雞蛋裏添些色素當土雞蛋賣，那也是你城裏人的市儈氣傳染的。想到這些，他跟自己賭氣說：“我就不信，在家鄉幹不出一點名堂！我身上流的是農民的血，我要給那些自輕自賤的農民打強心針！”就這樣想著，恨著，怨著……東方既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