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聲音放得極輕,謝靈徵卻依舊睜開了眼,打了個小哈欠,揉了揉太陽穴,起身取了件白底梅紋外袍,也不穿,隻鬆鬆搭在肩頭,倚窗笑道:“禿鷲公,我請你尋的東西找來了?”禿鷲公忙點頭,道:“交給管事兒的了,現在應該在後院馬廄裏我是不是來的不是時候?吵著你休息。”謝靈徵道了謝,又搖頭道:“我隻是小憩片刻,此刻本該醒了,無妨,還有別的事情?”禿鷲公笑道:“這不是下麵幾個小的,這兩天好容易清閑了些,把那張紅帳香的戲台子又搭了起來,今晚請了幾個年輕人一道聽戲飲酒炊鹿肉,想邀你一起,但不敢來府上打擾,我隻好老著臉皮,幫他們來問問你。”謝靈徵微微一笑:“昔日泥下道中,我最愛的便是紅帳香的戲台,如今重建,我自然是要到場的,就勞禿鷲公替我謝過幾位有心人了。”禿鷲公連連點頭,又鬥著膽看了眼一旁不言不動的蕭無音,便促促道別離去了。禿鷲公走後,蕭無音收了軟榻上攤得微亂的書卷,問道:“你買了馬?”謝靈徵頷首,頗有些得意地揚了揚眉:“馬場那邊新到的一批,我聽聞裏頭有一‘照夜玉獅子’,可日行千裏,一群人眼巴巴瞅著打算搶呢,禿鷲公腳程快,我便托他先去給我把買賣定下來,想不到這麽快就給我牽迴家來了。我去看看,師尊陪我去麽?”蕭無音沉默不答,似是有心事,未等他再問,便起身走到他身後,將他肩上披著的外衣取下來。謝靈徵明白他的意思,乖乖張開手臂,默契地由他替自己穿好外袍,扣上腰帶與墜飾,最後束了冠。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還是這暖石砌成的書齋太熱,蕭無音的手過分溫暖,讓他有些麻癢。蕭無音輕聲道:“走吧。”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門去,謝靈徵新得了愛馬,神色較前幾日明快了許多,一雙招子十二分的清亮。蕭無音大約知道他這個模樣應該是在盤算出遊遠行。枯葉衰草惹人煩,謝靈徵那點逍遙紅塵的心思,終究是再也掩藏不住了。他忽地止住腳步,問:“還會疼麽?”謝靈徵足下一頓。鬼道本不興馬市,若非許多妖鬼在斬雪刃下落下了終身不愈的傷痕,這批“照夜玉獅子”斷不會像如今這般搶手。同樣,若非左足痼疾不得好,謝靈徵要行走江湖,也不需要仰仗坐騎。他垂眸看了眼腳下青石,本想搪塞說“我隻是找個寵物作伴”或是“我貪圖它外表光鮮罷了”,猶豫了一瞬,最終仍是如實道:“幾乎不疼了,隻是走得久了會有些酸麻。”說罷又笑道:“大約是這幾個月給師尊養懶了,一動不動的,一出門就想找坐騎。”蕭無音沒有應聲,隻是拉過他的右手腕,輕輕地摸了摸那道粗糙的疤痕。謝靈徵不再言語,兩人的腳步均不知不覺放慢了些。風卷黃葉,每邁一步便踩碎一片枯黃,謝靈徵看著那破碎的黃葉、幹涸的莖脈,忽道:“師尊為我……抽仙骨之事,我已聽靈犀說了。有一事不知當不當問,那日瀛台山上,師尊以斬雪”“我從未打算廢了你。”蕭無音打斷道,“你屢次因鬼道中人引火上身,我心中有怒,亦有怨恨,倘若重責一次便能令你與他們劃清界限,我不過損失一副仙骨,並無不可。”謝靈徵一頓,無奈笑道:“如今卻是辜負了師尊的心意。”蕭無音卻搖頭,迴身看他,目色沉沉:“你這樣,便很好。”謝靈徵怔神片刻,忽而抬起眼望向遠處的碧空,大笑道:“做師父的把抽仙骨當兒戲,做徒弟的賣仙骨換酒錢,上行下效,虧你還責怪我,我哪樣不是和你學的?”蕭無音給他說得一時無言,良久才歎了口氣,不帶絲毫怒意地輕斥了聲:“頑劣。”兩人看完照夜玉獅子出來,天色將晚,謝靈徵便打算出門去赴紅帳香的戲宴。蕭無音瞧他選了身紅底繡花錦衣,打扮得像隻耀眼的紅雀,便挑了挑眉,謝靈徵迴眼笑看他,道:“我囑咐人備了水,師尊還是先行沐浴更衣,散散身上的馬味。”說到這裏他不禁莞爾。適才二人去看那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謝靈徵一眼望去便很是喜歡,騎上去跑了兩圈,頗有些不舍得下來,就依“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一句為典,將這玉獅子起名為“流星”。流星待謝靈徵頗為親昵,隻是不知為何對蕭無音抱有幾分敵意,湊上去就是一口,銜住仙人一縷白發不肯鬆嘴。瀛台仙君嗜潔如命,哪受得了給畜生噴一臉唾沫星子,當即大怒,拔劍出鞘,一道銀光斬去了駿馬的大半條馬尾巴。謝靈徵連忙吩咐馬夫牽走了流星,又叫人為蕭無音備水,隻是仙人仍舊神色懨懨,他心中覺得好笑,又不敢像對腰腰、泥間僧那般直接開口哄,隻得假意勸說兩句,拉著人進了浴池,便含笑離家赴宴去了。謝靈徵甫一入席便有人取笑他身上這件繡花外袍,他看了眼大紅衣袖上繡的點點白梅,解釋道:“這是當年在泥下道腰腰為我選的布料。”眾人忙誇他有心,幾個青年男女挽著手臂站起來,對大紅戲台齊齊行了個躬身禮。鬼道素以享樂至上,講求萬事隨心,故雖無人哀腰腰之死,卻也無人不想她,惦念她。這酒席一半是衝著謝靈徵擺的,幾人一填酒開宴,為首之人便大手一揮,酒壇子並同爐灶一道抬了上來,謝靈徵也不客氣,青瓷碗舀滿琥珀漿,便道:“這爐子怎地這般大?用來溫酒可是有些大材小用了。”“非也!”那人搖頭道,往下說了兩句,便有幾小廝抬著一匹油布上來,當眾打開,裏頭竟裹著一條鹿腿,“我爹打圍西山,意外獵得一頭奇鹿,個大肉多,肉質異常鮮美,又滋補非常,當夜便遣人送來,正好,今日趁著新鮮,我等一邊對月聽曲,一邊炙肉佐酒,豈不美哉?”眾人皆稱是,也不要他人相幫,撩起袖子便開始剔肉上爐,其中幾個與謝靈徵不相熟,仍有些怵“靈君殿下”的聲名威望,另兩個則笑道:“別瞅著他了,他那個家管嚴不在的時候,玩得可開了。”謝靈徵動作一滯,笑罵他:“就你最清楚。”說著也挽著袖子加入人群,掏出懷間一柄刀刃如水的匕首,輕輕拿錦帕揩了揩,便開始一道割腥啖膻,把酒言歡。天色全暗下來之時,紅帳香厚重的帷幕徐徐拉開,開唱一出《上元夜癡女遇纏郎》,謝靈徵聽得曲響,便止了箸,抬頭看向台上,一眼便知還是那老幾出,卻有些移不開眼睛。紅袖飄搖,唱念做打,不是癡女來,便是纏郎往,一段情意散了來,合了去,粘連不清當斷不斷,蝕心跗骨遍體鱗傷,最終“砰”一聲,爆竹炸裂一般,一生大戲成一場。走馬觀花作壁看去,銘心刻骨不過一二瞬的情衷,三四刻的情愁,五六日的情苦,其餘便全是相濡以沫、相依相偎的漫長迴甘,算不得壞,亦稱不上好。一旁有人叫他,他忽覺自己有些過分沉溺,當即舉杯迴禮,今夜之酒甜而烈,不出幾杯,他便有些喉頭發燙。肉食盡、酒飲罷,夜到深處,人也靜了下來,筵席將散,幾個上前想攙扶謝靈徵,要送他迴府,他搖頭推拒了,隻道自己想多吹一會夜風。眾人自然不會勉強他,紛紛告辭而去,臨行前為首之人往他懷裏塞了一個小酒壇,擠眉弄眼:“秋日裏容易身乏氣虛,這個是特意給你準備的,迴去每夜飲一盞,多少可以暖暖腑髒。”謝靈徵對酒一向來者不拒,此夜他喝得有些昏沉,便也未細聽對方之言,雙手捧了酒壇便道了聲“多謝”,眾人散去後,不知過了多久,他趔趄起身,單手提著酒壇躍上戲台,尋間一處落花石凳的布景坐下,熏熏然躺在四散的花瓣間,一時間腦內電光石火閃過許多畫麵,有瀛台山,也有泥下道,有伯壺公,柳腰腰,也有蕭無音。他許久沒有如此大醉過,今夜也是有意痛醉一場,仿佛身子醉了靈台才能清明,才能看清自己想的是什麽,要的是什麽。糊裏糊塗間他拍開酒壇封泥,一股藥香撲鼻而來,壇中隱約是一汪藥酒,他也未放在心上,端到唇邊便飲,一股熱流入腹,叫他冰冷的身軀暖和了些許。他看著月色,癡癡笑了笑,再舉酒欲飲時,一隻修長的手取過他手中的酒壇。他怔怔道:“你來啦。”想了想又大著舌頭笑稱:“不必擔心,我沒事。”蕭無音像一隻雪鳥般,從戲台頂上翩然落下,居高臨下地看著花叢間言笑晏晏的醉鬼,沉聲問道:“我帶你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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