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無音待他走後許久,方將桌上的案卷拾起,卻未曾展開。他自然知道案卷中寫了些什麽,鴻霄所言不錯,於仙道中人,百年過往與昨日之事,並無太大差別。他還記得那夜他抱著謝靈徵進了通天竹屋,謝靈徵俯身叩謝師恩,又拽著他的衣袖,要往他手裏塞那顆尋親石,而他急於取仙骨為之療傷,推來了那雙彼時尚且熾熱的手。他記得自己曾為留謝靈徵之性命、引起行仙道正途,請執法尊消去謝靈徵之記憶,並立誓與之永生不見。心口猛地傳來一陣劇痛。他驚覺自己那時就在心頭插上了一柄滿是倒刺的利刃,隻是瀛台仙君從不怕疼,因此利刃入體時他騙自己無知無覺、騙自己萬事安好,而如今迴頭細想,卻是要將這柄刀子硬生生抽出來,叫那千萬根倒刺一同將他的血肉撕扯開,在他的髒器間拉扯出一個巨大的、漏風的創口。他仍舊是不畏懼疼痛的,但他受製於那種無止盡的空虛、寒冷,以及創口愈合時的癢,癢意通常無法克製,抓撓之會使其流血,唯有在聞到桃花香氣時,他才能像個得了瓊漿的酒鬼一般,陷入一種難以明言的酣意。怎麽可能永世不見呢?他問自己,一日不見,便癢至心髓,你怎麽敢立誓永世不見?蕭無音忽地站起來,將麵前的幾案掀翻在地,他用所餘不多的仙力捏了個訣,在指尖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字跡密布的案卷被他放在火上炙烤,隻是執法仙尊所用記事之卷非同尋常,這一抹微弱的燭火未能傷及分毫,上麵的字跡依舊在火光焰影間明明滅滅、閃爍不停。“……瀛台仙君為罪犯謝靈徵請命,以‘終身不見’之誓換其煉筋洗髓,仙途綿延……”“……以‘終身不見’之誓換其煉筋洗髓,仙途綿延……”“……‘終身不見’之誓……”蕭無音輕咳出一口血,指尖火焰消散,案卷完好如初。他倚迴枯木之側,闔上眼,將手中的紙卷拋於一旁,忽然明晰了謝靈徵自刎那日,雙目中的不解與苦痛。這是他親手造下的孽果。第25章 花弄影隆冬飄雪之際,蕭無音與謝靈徵之間的“天人之隔”足足有了一整個年頭。期間兩人未有書信往來,相捎事物亦是罕有。早些時候蕭無音尚會托靈犀帶一些法器靈藥下界,但謝靈徵每每以禮相還、敬之如賓,絕不失了禮數,又平添幾分生疏,如此一來瀛台仙君便覺出幾分寡興,再往後,也鮮少送東西下去惹人心煩。這日蕭無音立竹林觀雪,竹上雪青斑斑,肩頭亦是雪片簌簌,他覺得寒涼,遂令靈犀帶一件大紅裘皮下山,假借其手贈與謝靈徵,並囑咐休得提起自己。木靈犀自然省得,也未即時下界,而是等了數日,待得鬼道過起年夜來,方攜著裘皮氅子下了山去,尋著了穿著蓑衣鬥笠坐在夜市喝酒的謝靈徵,以贈年禮為名,順利將這大氅披在了他的肩頭。謝靈徵鮮少得了空飲酒,卻並不敢痛飲大醉,手中琉璃杯斟著瓊漿,麵上有幾分薄紅,身軀卻依舊是石塊磚礫一般的冰冷。“靈犀費心了。”他笑道,“實不相瞞。雖非我想,但我這具身子著實不知寒涼,也不會輕易落了傷病,你這真金白銀花在我身上,實在是稱不上劃算。”木靈犀哼笑一聲,不屑道:“照你這麽說,你不畏寒不怕熱,平素又是個沒臉沒皮不知羞的,還穿衣服做什麽,赤條條豈不是來去無牽掛?”謝靈徵大笑:“好你個小妮子,消遣起我來。就知道你頂愛漂亮才挑了這麽一個大紅色的衣裳,走,我陪你去挑點好看的胭脂水粉,當做迴禮了。”“我要什麽迴禮呢!”木靈犀掩唇一笑,目中卻有些喜色,左手微微動了動,又瞧了瞧坊間,便悄悄挽了謝靈徵的胳膊。謝靈徵挑眉:“怎麽,大姑娘了,不好意思了?”木靈犀啐了聲,輕道:“沒規沒矩的,我是入鄉隨俗才拉著你呢,可不是對你有些什麽。”“荒野草莽,不敢不敢。”謝靈徵失笑,“且往那邊去吧。”說罷他行了個迎賓禮,引著木靈犀往左手旁那條巷裏去了。燈影疏疏,人影攢攢。一路上有些淅淅瀝瀝的雪珠,謝靈徵將發辮盤起來,戴上了大氅上的兜帽,一圈雪白色的毛絨圍邊襯得他神色柔和,燈火燭影更沿著他的麵廓鍍上一層胭色,使他整個人瞧起來小了許多歲,加之他身形本就修長瘦削,如此一穿乍一瞧不足弱冠。木靈犀怔然瞧著,隻覺得仿佛夢迴多年之前,百餘年已過,她無論是樣貌心性都變了些許,可是謝靈徵似乎仍然是那個謝靈徵,似是隨時可折一枝桃花作劍,往凡間一闖,便又是一個名滿天下的桃花劍客。謝靈徵一聲輕咳打斷了她的思緒:“靈犀,你且瞧瞧這些胭脂,莫要盯著我。”木靈犀迴過神來,忙道:“我哪兒看你了,我自出神呢。”謝靈徵嘴角含笑,也不拆穿她,隻垂首看向桌櫃前擺放齊整的琳琅盒罐,指尖微頓,從最裏邊撿出一隻頗不起眼的墨色瓷罐,問道:“你看看這個,可還喜歡?”木靈犀本瞧著那海棠紅的錦盒心動,聽聞他這句話,剛想否認,卻不經意間瞥到了罐身處仙鶴弄月的祥紋,忙轉口道:“我喜歡得緊,這鶴兒頗是可愛,與碧霄倒有幾分神似之處。”謝靈徵不答,隻是徑自去付了賬,將盒罐以錦帕包了,交到木靈犀手裏。木靈犀笑著稱了謝,隻覺氣氛略有些微凝滯,謝靈徵不知何時開始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似是添了些心事。她瞬時明了,便轉頭嚷著要迴去給師尊換藥,要謝靈徵送她,謝靈徵便送她到府門,臨走時替她攏了攏衣領,道:“迴頭再替我道聲謝吧。”木靈犀道:“這一年我替你道謝都道煩了,你哪兒能樣樣賴著我。我以前雖然喊你師兄,但現在年紀卻比你大好幾倍,你得叫我師姐、師姑、師奶奶。”謝靈徵卻不為所動,隻是笑著叫她:“靈犀。”頓了頓,複又道,“路上小心,我迴去竹園,看看新栽的竹子。”木靈犀便知他心中仍然有坎,隻笑罵了聲“你心裏便隻有那兩杆竹子。”再未多言,捏了個訣,便飄飄然迴瀛台山去了。木靈犀迴至雲台殿時,蕭無音正坐於窗前,修剪著桌上那盆新折的紅梅。瀛台仙君似是不知好壞美醜,將一叢紅梅剪得七零八落,花枝萎靡地枝蔓在一處,倒像是一盆意外開花的歪脖子樹。木靈犀暗自歎了聲,忍笑道:“師尊,怎麽想到要剪梅?”蕭無音這才聽得她的聲音,迴首道:“靈徵往日裏也會這樣修剪,瞧起來無甚難處。”“師尊是想念往年的梅花了。”木靈犀道,“您也不必為此勞神,改日裏大師兄得了空,我將這盆花兒搬下界去,請他修剪一番再取迴來便是了,頂多被他訛幾個銅子兒,不打緊的。”“待他空閑,花卻也謝了。”蕭無音懨懨收了剪,“你身上好大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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