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式黑色牛津鞋在程意意跟前站定。

    程意意還未抬頭,麵上的笑意便緩緩淡下來。

    “自然是笑你。”

    程意意說罷,緩緩站起身,慢條斯理把吃了一半的麵包包裝袋折起來,塞迴口袋,抬頭才去看張清的臉。

    那張臉依舊寡淡至極,因為長期呆在實驗室裏而麵色蒼白,單眼皮微塌,麵上的神情慍怒,看起來氣勢驚人,眼神深處卻帶了幾分藏不住的虛張聲勢。

    程意意唇角重新漾起的笑意裏,帶了幾分說不清的嘲弄。

    正像張清從前拋給她的那種眼神一般,既有不屑,又飽含厭惡,或許還多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憐憫。

    張清不知道那憐憫從何而來,卻莫名對這目光反感至極,心中煩躁。

    程意意的個子高,居高臨下看人時,叫人感覺處處受壓製,她那不慌不忙的模樣,更讓張清渾身格外不舒服。

    就一會兒的功夫,張清還沒來得及被通知自己剽竊的是造假論文。

    “盡管笑吧,總有你哭都哭不出來的時候。”那笑意刺進張清的眼睛裏,她的麵色沉下來,語氣中帶著幾分森然。

    “先別急著這麽快下結論——”

    程意意實在懶得再和他說下去,漫不經心卷了卷手腕的袖口,最後俯身拿起長凳上的牛奶。

    “你既然說得那麽篤定,那就好好看著最後哭不出來的人到底是誰。”

    程意意的唇角露出幾分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待張清反應,率先繞開一步,頭也不迴走遠了。

    張清再迴頭,隻來得及看見她紮在腦後一搖一晃的黑色馬尾。

    不對…程意意這樣子…

    她心下有些慌亂,好似有螞蟻沿著心髒爬進四肢百骸。轉身匆匆折返大樓,手機鈴聲就在這時猝不及防響起來。

    張清滑動屏幕接通。

    “張清!你都做了些什麽好事?”

    話筒另一端,男人鋪天蓋地的責罵席卷怒氣而來,一入耳,叫人手都忍不住開始打顫。

    那是她碩博時期的導師,這些年一路扶搖直上,如今已經升任研究所二把手。

    導師平日裏見誰都是三分笑,隻是張清心裏明白,他私下裏的脾氣是最狠厲不過,在過去的幾年裏,她已經深深領教。

    “你是個什麽東西,多大的

    膽子,居然敢造假論文糊弄我!”

    張清發表的論文裏,第一作者是她自己,第二通訊作者便是這位從前的導師,第三作者則是研究所另外一位領導。

    她的論文出了問題,這兩位同樣脫不了關係。

    一聽那聲音,張清下意識便生出恐懼,耳朵隻來得及捕捉到“造假”二字…

    “不可能!”張清的聲音篤定,馮教授是所內出了名的較真嚴苛,他監管下的論文怎麽可能有錯,“數據都是真實的,論文不可能有假…”

    “你拿什麽證明?研究所已經在寫信給期刊要求撤下你的論文,你現在給我立刻公開原始數據!”

    撤銷論文…不然就公開原始數據去證明!

    可她哪裏來的原始數據…

    “數據有些亂,還需要好好整理,老師,你再給我點時間…一定還有其他的辦法,不行我再重複一次實驗…論文不可能有假…”張清說著,聲音漸漸弱了,她忽地想起了陳意意臨走時那意味不明的微笑,心下緩緩有陰影蒙上來。

    她的笑意沒有那麽簡單…

    原本的篤定瞬息之間消散湮滅了,張清的心就在這一刻跌入了穀底。

    程意意…

    一定是她動了手腳…

    她故意讓她抄走了作假的論文…故意讓她來不及驗證搶著把論文投出…

    難怪稿子投出去的幾個月,她每每抽出時間重做實驗,總不能得到程意意論文裏的數據,一直以來,她總以為是自己的方式和手法出了錯,可現在看來,這些數據從來一開始就是捏造的。

    這隻是一個精心編製,等著她往裏跳的陷阱。

    可笑的是,她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

    如今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此刻,她已經顧不得去想程意意到底是怎麽發現了這一切,腦海中隻漸漸浮出一個念頭來。

    她的人生完了…

    “我給你兩天時間整理,隻要能公開原始數據,這件事就還有迴旋的餘地,所裏那邊我去斡旋…”

    電話另一端又傳來聲音,她從前的導師強壓著怒氣叮囑。

    那聲音宛如一道催命符,張清已然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覺得渾身被鬱氣和煩躁充斥得要爆炸開,忽地便滿心消極起來,她不知道自己哪裏來的勇氣,不等導師說完,一言不發徑直掛斷了電話。

    從前的張清

    ,是不敢這樣做的。

    就是那年,導師在她的第一篇核心論文第一作者署上自己名字的時候,她也沒敢。

    似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她想著,熬吧,熬吧,熬到她也出頭的那一天。

    等到資曆足夠了,她也開始在別人的論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不勞而獲的感覺有多美妙,她開始漸漸理解了自己的導師。

    科研行業需要承受的壓力本就不一般,她身上的壓力更甚,作為年輕便成了名的女性科研人,她需要不斷得到成績、發表論文來鞏固晉升自己的名譽、地位。重壓之下,能力難繼,她隻能重複當初別人對自己做過的動作。

    輕而易舉得到一切的滋味,就如同吸食毒.品一般教人上癮,再難戒掉。

    可惜上天從不曾偏愛她,大環境如此,整個行業那麽多人,偏偏被發現的就隻有她!就隻有她受到了這樣不公平的對待!

    她想著想著,森森然笑起來,才笑了幾聲,眼裏卻又盈滿了淚花。

    ……

    張清消失了。

    導師打來電話當天,她便消失在了眾人的視野裏,手機也一直處於關機和無人接聽的狀態。

    研究所查實數據,開會討論過後,給張清發了郵件,給予她三周的時間充分考慮和申辯,可張清沒有迴來。

    她隻迴了一封簡短的郵件。

    最前頭是寥寥的一句話——

    “別再找我,怎麽處理,你們看著辦,我是不會再迴頭了。”

    再往下的內容,一件件一條條,列出了當初導師竊取她核心論文的證據,還有她曾署名的,原本屬於手下學生的論文。

    國內頂尖的期刊撤迴張清的論文,行業內一時掀起了軒然大波。各路媒體們還在紛紛觀望猜測的時候,研究所直屬的中科院發布公告,因多篇論文涉及剽竊、數據造假,撤銷一名博士學位,撤迴其傑青資助。

    張清同其導師的情況被研究所最高領導進行全所通報,視頻時隔幾天便被流傳到網絡上。

    各大媒體隨即進行轉載,這件事情終於引發了世人的關注。

    媒體是最擅長刨根挖底的,轉眼間,張清的人生履曆連同大小汙點都被抖出來曝光得幹幹淨淨,甚至連她當初虐貓的事情都有媒體巨細無遺地報道了。

    從竊取抄襲論文到學術作假,從學界新星到人格病態,張清當初在

    界內名氣巔峰的時候,也不曾受到過比現在更高的關注。

    從此無論她走到哪裏,都要一輩子背負造假的惡名。沒有一家研究所會再聘用她,她大抵也一輩子不能再從事科研這個行業。

    老鼠過街,人人喊打,不過如此。

    也由著張清的開端,國內掀起了新一輪的學術打假風潮,力度之強前所未見,短時間內倒是見了些效果,大環境肅清了許多。

    肖慶和程意意投出的論文終於度過了漫長的審稿期,在這時候正式被世界權威科學雜誌刊登。

    學術界的新聞本來小眾,可程意意的人氣在網絡上居高不下,國外的雜誌一出,幾乎立刻被國內的報紙接連轉載了,一時間,連普通的吃瓜群眾們都懂得了s是多麽厲害的刊物。全球的科學家們,無一不夢寐以求能在其中一本雜誌上發表論文,畢竟那代表的,是世界科學研究成果的最高水準。

    程意意的畢業答辯也借著這股東風,一鼓作氣順利通過。

    這一次,研究所特意放寬名額,肖慶和程意意、連同那位博導,三人的名字一同出現在百人計劃的舉薦名單上。

    g市的研究所算得上國內生物研究領域人才最密集的地方,其實上了研究所的推薦名單,就算是半隻腳踏進了百人計劃裏。

    研究所推薦公布名單的那天起,程意意便開始著手在研究所最後的收尾工作。

    金秋十月,百人的名單經過漫長的幾輪專家評審,終於出爐。

    肖慶和程意意的名字赫然在列。

    入選者需要在名單公布之日起六個月內到崗工作,呆了兩年的g市,程意意也終於將要迴到帝都去。

    其實她手上的工作已經全部交接完成,平日裏能多做的,不過是偶爾幫老師的團隊打打雜。

    老師的年紀越來越大,已經無暇分出精力去做其他瑣事,隻全心全意將有限的時間放在做研究上。

    她和肖慶將是老師的最後一批學生。

    而現在,她和肖慶同時畢業了。

    用了兩年的辦公桌已經被收拾好,擰幹毛巾擦了幾遍,幹淨得像她來時一般。程意意最後給窗台上的小盆栽澆過水,同一間辦公室的姚瀾和鄭寬道了別。

    顧西澤的車已經在研究所的大樓下等她。

    最後剩下的,便隻有導師了。

    平日裏被老師吹胡子瞪眼睛罵得狗血淋頭,這會兒

    卻怎麽都隻記得導師的好,程意意覺得眼睛和鼻子都酸極了。

    迴國的兩年裏,她無數次慶幸自己遇到了這樣好的導師,一手扶持,讓她成長到今天。

    尤其是在經曆了張清的事情之後,程意意的感恩之情更甚。

    沒有人比她更清楚教授究竟教會了她們多少東西,她抬手欲要敲門,嗓子裏的聲音卻莫名有些發不出來。

    再迴頭看肖慶,他也比她好不到哪裏去。

    肖慶呆在馮教授身邊的時間更長,對老師的感情隻會比她更深,此刻分別在即,一個大男人,眼睛都紅了。

    此刻去了帝都,不知道一年還有幾次和老師見麵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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