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們的嬉笑聲中,葉子明白了一切。


    黑發鼠民根本沒死,隻是受傷很重,極度虛弱。


    用正大光明的手段來搶奪,他肯定搶不到半顆曼陀羅果實,早晚都會活活餓死。


    所以,他隻能用裝死的辦法,來欺騙像自己這樣,新來的傻瓜!


    ——肯定有新來的傻瓜,以為他已經死了,還感染了瘟疫。


    而這些新來的傻瓜,萬一運氣好,搶到了曼陀羅果實,卻又無力自保的話,肯定也會像他一樣,逃到黑發鼠民所在的角落,試圖用“瘟疫”來打消其他紅眼鼠民的覬覦。


    但這些傻瓜根本不知道,黑發鼠民的身邊,並不是什麽“安全區”。


    而是另一個致命的陷阱!


    黑發鼠民就是用這種辦法,在瀕臨死亡的狀態下,還能搶到一顆又一顆的曼陀羅果實。


    至於別的紅眼鼠民,明知道黑發鼠民還沒死,為什麽不上前補刀或者搶奪?


    自然是因為,圖蘭人嗜賭成狂,將賭博看得比什麽都重要了。


    從某種意義上說,賭博,就是和虛無縹緲的命運,進行痛快淋漓的戰鬥。


    賭桌上的博弈,和戰場上的廝殺一樣,都要絞盡腦汁,竭盡全力,無所不用其極。


    就算墮入黑色地牢的最深處。


    鼠民們還是要賭。


    賭黑發鼠民究竟死沒死。


    賭還有沒有葉子這樣的傻瓜會上當。


    賭傻瓜上當之後,奄奄一息的黑發鼠民,還有沒有足夠的力氣,把曼陀羅果實搶過來。


    對這些朝不保夕,隨時會丟掉性命的紅眼鼠民來說。


    每過幾天,用一顆曼陀羅果實,進行一場精彩絕倫的賭博,對抗身陷囹圄的恐懼和絕望,是非常劃算,而且必須的事情。


    明白一切的葉子徹底絕望。


    天底下最殘酷的事情,不是從一開始就剝奪所有的希望。


    而是貌似抓住了最後一線希望,卻又眼睜睜看著希望從指縫中溜走。


    不可能了。


    不可能活下去,變強,報仇了。


    他已經餓了三天三夜,期間隻吃過一團斷角牛頭武士塞進他嘴裏的食物。


    倘若吃掉這顆油炸曼陀羅果實,他就還能儲備一絲絲的力氣,爭取熬到下一輪食物投放,再搶到兩顆,三顆,更多的曼陀羅果實,讓力氣越變越大。


    那就有機會,從地牢最深處爬出去。


    爬向希望。


    但是,沒有這顆油炸曼陀羅果實,越來越強烈的饑餓,注定會吞噬掉他最後的力量,讓他就像是很多蜷縮在角落裏,一動不動的鼠民一樣,連眼底的紅芒都黯淡下去。


    唯一的結局,就是在這裏活活餓死,爛死!


    恍惚間,葉子仿佛聽到媽媽“哎呀”一聲,不小心將滿滿一簸籮的油炸曼陀羅果條打翻在地。


    沒關係。


    曼陀羅樹每年都要結三五次果的。


    食物有的是。


    怎麽吃都吃不完。


    我這就去再炸一鍋出來。


    媽媽笑眯眯地安慰著葉子。


    但她的身影卻漸漸模糊起來。


    曼陀羅開花了。


    開花的曼陀羅樹,再也不結果了。


    連一顆都不結。


    就算葉子能熬過榮耀紀元,熬到足夠多的鮮血和靈魂,滋潤了曼陀羅樹的根須,讓遍布圖蘭澤的萬千棵曼陀羅樹再次結果,結很多很多很多的曼陀羅果。


    他都——沒有媽媽了。


    這是從自家棚屋燃起熊熊大火以來,葉子第一次,無比深刻地意識到這件事。


    意識到,媽媽再也不會給他做油炸曼陀羅果條了。


    他再也沒有媽媽了。


    少年終於崩潰。


    大團淚珠從臉頰滑落。


    就算沒有頭罩遮擋,他仍舊當著所有人的麵,不顧一切地嚎啕大哭起來。


    他哭著朝黑發鼠民撲去。


    不是為了從對方手裏搶迴曼陀羅果實。


    僅僅是想抓住媽媽漸漸消散,越來越稀薄的身影。


    “媽媽——”


    葉子抱住了黑發鼠民的大腿,歇斯底裏地搖晃著,喊叫著,“媽媽,媽媽,媽媽,媽媽!”


    葉子盡情發泄痛苦。


    並做好了迎來一切懲罰的準備。


    無論是被黑發鼠民一腳踹飛,落迴饑腸轆轆的紅眼鼠民手裏。


    還是被黑發鼠民直接撕碎。


    ——他一定會這麽做的吧?


    沒人比葉子更近距離看過黑發鼠民兇焰爆發的眼睛。


    所以,也沒人比葉子更清楚黑發鼠民的恐怖。


    他一定能給自己一個痛快。


    那麽,很快就能看到媽媽了,很快……


    葉子感知到黑發鼠民的肌肉僵硬起來。


    少年微笑起來,幹脆閉眼等死。


    但等了半天,都沒等來半絲痛苦。


    黑發鼠民既沒有踹飛他,也沒有撕碎他,就這樣肌肉僵硬地任憑他抱著大腿。


    葉子困惑地睜眼。


    和黑發鼠民四目相對。


    他在黑發鼠民的黑眼睛裏,看到了震驚,糾結,還有……一點點尷尬?


    就好像在黑發鼠民的臉上,寫滿了“什麽鬼,誰是你媽媽”的表情。


    糾結了半天,黑發鼠民終於有所行動。


    仍舊不是踹飛或者撕碎葉子。


    而是歎了口氣,從搶來的油炸曼陀羅果實上,掰下一小塊,還給了少年。


    “他……他在幹什麽?”


    葉子目瞪口呆。


    過去三天,他聽別的俘虜,講了很多榮耀紀元的事情。


    知道在榮耀紀元,因為食物極度匱乏的緣故,別說曼陀羅果實了,就連曼陀羅樹的樹皮和樹芯,到後來都是無比珍貴的食物,足以爭得頭破血流,甚至鬧出人命的。


    紅眼鼠民們對油炸曼陀羅果實的爭奪,已經證明了這一點——短短片刻的激烈爭奪,便有很多鼠民傷痕累累,臉朝下,躺在汙水裏,還不停地抽搐。


    每一枚油炸曼陀羅果實,都代表著一份生存的希望。


    這個受傷極重,奄奄一息的黑發鼠民,怕是隻能用這種辦法,好幾天才能弄到一枚油炸曼陀羅果實。


    他明明能獨享戰利品。


    為什麽要和自己,分享寶貴的希望?


    葉子百思不得其解。


    根本不敢動。


    黑發鼠民誤會了他的意思。


    黑色的劍眉微微皺攏,卻沒收迴好意,咕噥了一聲,又掰下第二塊果實,一起遞過來。


    葉子愈發不敢接受。


    黑發鼠民生得如此醜陋,周身又繚繞著一股比斷角牛頭武士更兇殘的氣勢,連葉子體內的閃光小人兒,都怕得不行,仿佛在提醒葉子,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怪物,離他越遠越好。


    而且,他看到自己臉上的眼淚了吧?


    圖蘭人視哭泣為最大的恥辱和不詳。


    甚至認為,能夠吞噬勇氣,製造瘟疫,帶來災禍的小蟲蟲,就藏在眼淚裏。


    圖蘭人可以死,可以敗,可以遍體鱗傷,鮮血如注。


    就是不能哭。


    誰要是在大庭廣眾掉下一滴眼淚。


    誰就是卑賤的怯懦者,瘟疫的散播者,就是背叛祖靈,永遠不可能得到圖騰祝福的廢物。


    會被別人,鄙視和欺負一輩子的。


    其他紅眼鼠民聽到了葉子的哭聲。


    全都倒吸一口冷氣,拚命向後退去,仿佛葉子已經變成了沾滿瘟疫的怪物。


    唯獨黑發鼠民,非但沒有甩開少年,看著少年的眼神裏沒有半點鄙夷和厭惡,反而又增添了幾分……憐憫和愧疚?


    黑發鼠民第三次把手伸了過來。


    這次,他把剛剛掰下來的兩小塊油炸曼陀羅果實留給自己。


    卻把剩下一大半,還給了葉子。


    “別哭了,吃吧。”


    黑發鼠民的嘴唇紋絲不動。


    胸腔中卻傳來了非常微弱,隻有葉子一個人能聽到的聲音。


    葉子徹底傻了。


    他剛才好像聽紅眼鼠民們說,黑發鼠民是個啞巴?


    原來他會說話的麽?


    不過,黑發鼠民用胸腔發出來的聲音,的確非常古怪。


    過去幾天,葉子也算是從形形色色的俘虜口中,接觸到了圖蘭澤南部,廣袤大地上幾十種不同地口音。


    卻從沒聽過這麽生硬的圖蘭語。


    就像是將原本多音節,充滿彈舌音,流暢活潑的詞匯,拆解成一個個獨立的音節,再一個音節、一個音節地往外蹦。


    葉子聽不出這是哪個氏族的口音。


    卻能聽出黑發鼠民的善意。


    他鼓足勇氣,又看了一眼黑發鼠民的眼睛。


    片刻之前,如火山爆發般的兇焰,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黑發鼠民的眼睛,又恢複了無星之夜的深沉。


    但和裝死時的完全凝固不同,現在,葉子在無星之夜的最深處,找到了一抹仿佛黎明般的微光。


    油炸曼陀羅果實的香味,再次順著鼻腔,捅進肚子裏。


    肚子立刻“咕嚕咕嚕”叫起來。


    葉子臉一紅,不再猶豫,伸出雙手,從黑發鼠民手裏,接過大半個油炸曼陀羅果實。


    他有些擔心地迴頭看了一眼。


    黑發鼠民看穿他的心思,微微一笑,繼續用胸腔發出隻有少年才能聽到的聲音。


    “沒事,他們不會來搶的。”


    黑發鼠民頓了一頓,又添了一句,“他們不敢。”


    不知為何。


    這個遍體鱗傷,奄奄一息,虛弱到極點的怪人。


    卻給葉子帶來了極大的信賴感。


    少年終於能長舒一口氣,放下全部戒備,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油炸曼陀羅果實。


    真香。


    少年咀嚼著,恍惚間,眼前再次出現幻象。


    就像,媽媽又迴來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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