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外婆每天晚睡早起,悉心照顧一家人的日常起居。她總是不知不覺地隔個三五天,就到女兒生前經常呆的房間呆上一陣。白天,狼去了上班,豬去了幼兒園,她會在這裏呆上一整個下午。等房門被推開了,她就假裝這裏擦一擦,那裏弄一弄,好似真的有灰塵似的。

    隻是,她從未真正動過這個房間的任何東西,哪怕是一張飄落的白紙,她也會撿起來,放迴原處。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不僅學會了說一句完整的話,還能自豪地手舞足蹈,邊唱邊跳,她從心裏笑出來了。

    狼不分白天黑夜忙於工作,也沒有節假日,早出晚歸,行蹤飄忽。有時候連他自己都不確定,下一個鍾點,自己會身在何處。飛機、船、車把人的地理位置迅速變換,即使是吃一頓飯,也有將近一半時間被用於接電話。

    豬和外婆早就習以為常了,三個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一旦電話鈴聲響起,他們就條件發射似地,如果開著電視就立即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按成靜音;如果正在大聲說笑,也會立即變得鴉雀無聲。兩個人就這麽靜靜地吃著飯、菜,喝著湯,咀嚼也是無聲的。狼光顧著講電話,等到電話掛斷了,就隻剩下他一個人坐在飯桌前了。

    飯後,豬外婆收拾完畢,在小花園慢悠悠地散步,孩子圍繞著她又唱又跳,說個不停,逗得她哈哈直笑。

    晚風陣陣,送來一縷玉蘭花香,隔壁的玉蘭樹又被吹落一些葉子和花瓣,跨過圍牆,落到草地上,她不禁抬頭看看,“這棵樹真大啊!樹冠都快要伸到咱們家來了。”豬學著外婆的樣子,無比誇張地說“這棵樹真大啊——”把聲音拖得老長。

    “走吧,迴屋去吧。”外婆慈愛地撫摸著豬的小卷發,溫柔地說。

    “嗯”豬大聲說,一蹦一跳很快就跑進屋去了。

    豬外婆趕不上,隻得在後麵喊一句“好好走路,小心點!”

    “別,別走啊!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兔的眼淚都流出來了,感覺心中被什麽東西緊緊糾住,怎麽也打不開。眼前發生一切,兔都真真切切地看到、聽到了。隻是,她無法靠近,也叫不出聲來。或者說,她的聲音,他們都聽不見。

    “是不是他們沒有看到我?他們能看到我嗎?”兔問。

    “孩子,別傻了。人是看不見我們的。”虹說,“這不是挺的好嗎,他們過得不錯嘛。你還有什麽放不下嗎?”

    兔沉默了。

    虹是誰?為什麽兔還能看見自己的家人?難道她還活著嗎?

    事情還要從兔死去的那個下午說起。因為那時候孩子還很小,完全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更別說向人求救了。可憐的兔,就這樣白白錯過了寶貴的生還機會。

    眼看著兔的身體逐漸變冷了,一股強烈的月光,穿透玻璃,忽然侵入,把她僅存一點點暖的氣息迅速從身體吸走了。借著月光的傳遞,這一點兒微薄的靈氣遍布她家的小花園。由於兔的花園比較特別,地麵種的全部是柔軟的小草,沒有任何突出的植物枝葉遮擋,這就使小花園最大限度吸收到了月光。整整一夜的月光,這光蘊含著活的氣息,是溫暖的,流動的。

    夜裏,冰涼又滋潤的露將花園的地麵罩上一層完美的保護膜,被土地吸收的精氣,再也逃不出不來了。一夜之間,精氣被兔無意種下的那顆核桃般的果子吸取了。

    狼確定豬已經睡得很安穩了,拿來挖掘工具,悄悄來到小花園。最初,他拿不定主意,要選哪個位置比較合適呢?想來想去,還是選擇在透過窗戶看得見的地方吧,這樣比較好。接著他又發現腳下剛好有個地方的泥土比較鬆軟,就決定從這裏開始挖起,並把兔完好無損地放下去,再鋪上泥土,蓋好上麵的那一層小草。

    兔與虹,一具屍體與一隻果子,就這樣在地下相遇了。

    一天一天過去,地麵的生活一切如常;地下卻是翻天覆地的變化。兔的身體僵硬冰冷,已經開始變形,有些扭曲,麵目全非了。虹在果子裏再也呆不住了,一股即將爆炸的力量,聚集成一個點。她聽從了春天的召喚,奮力衝破了這層阻礙——包裹住自己的那層堅實又精美的外殼。虹終於從那開裂的縫隙鑽出來了。

    喔!原來是一縷非常絢麗的紅色煙霧,閃著紅紅的光,像火焰又像閃電,忽冷忽熱,時強時弱,時而掠過彩色的光芒,異常迷人。她扭動一下身體,將自己卷成好幾個大小不一的圈圈,“嘩啦”又一下子將自己拉伸,她笑著自言自語“活著真好啊!”虹快樂地舞蹈,五光十色,兔的臉被這熱情的紅光映紅了,好似露出久違的微笑。

    虹瞧著這個女人,無比感激地說:“兔,謝謝你!”

    第二天,小花園裏奇跡般地長出了一株植物。

    第一個發現樹的是豬,他拉住外婆的手,使勁往外跑,“樹!樹!”一邊叫一邊用手指指點點。

    豬外婆看著眼前這棵小樹苗,竟覺得心中無比欣慰,有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對豬說:“既然我們有了一棵樹,就要好好照顧它,將來它也會長成像隔壁那棵玉蘭樹那麽高大的。”

    “好!”豬大聲迴答,一棵大樹已經在他小小的心裏長成了,比隔壁的玉蘭樹更高大,更強壯。

    狼見到這棵樹,覺得這簡直是上天送的最好的禮物了。從此,隔窗相望的不再隻是一塊頑固的大石頭了,而是一株綠色的生命。他的生活總算多了一份期盼,盼望著這樹快快長大。

    夜裏,狼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睡。他想念兔了。兔躺在月光下的情景、自己抱著兔的情景,總是揮之不去。一想到那天晚上的月光,他頓時感到周身襲來一陣涼意。他扯上被子,蓋到胸前,頭腦裏閃過許多奇怪的幻象,又無法確定是什麽,也許真的是累了,隨他去吧。

    另一個房間,床上,豬迷迷糊糊地說“媽咪,一棵樹,一棵大樹。”他翻轉一下身子,再次抱緊枕頭。外婆幫他蓋好被子,誰知,豬腳一蹬,又把被子蹬開了。睡在旁邊的外婆隻好輕輕地拍拍他的小屁股,她也覺得,那棵小樹很快就會變成的一棵茂盛的大樹,用繁密的樹冠庇護著這個家。

    最親密的人之間真的是有心靈感應的嗎?尤其是孩子,心無雜念,全憑敏銳的直覺,準確但無法解釋。誰能想到,兔真的就藏在這棵樹裏呢。

    春天召喚了那顆美麗的種子——虹。種子蠢蠢欲動,終於破土而出,生根發芽了。虹為了報答兔,幫她保留了一點活的精氣神。由於兔的身體已經徹底冷卻,無法鎖住這股流動的氣息,虹就借著春天發芽的時機,吐出一隻圈圈,這圈圈既是玄光,又是流動不止的氣熱流,它將兔的精氣神牢牢包裹,正因為這樣,兔的精神又有了新的居所,既安全又舒適。

    精氣神是需要合適的環境才能保存完好的,尤其是溫度。正因為如此,當人死後,血液循環停止,體溫下降,此時精氣神若找不到新的居所,就會隨之熄滅,永不再有了。人類繁衍後代,也可以看作是把精氣神代代相傳,開枝散葉,生生不息的過程。正是有了這樣的傳遞,才能一個接一個,前赴後繼地延續我們的生命旅程。

    頗為可惜的是,由於當時搶救出來的精氣不足,所以兔現在也隻能在樹冠周圍縈繞,不能走遠。像虹與兔這種的流動的氣息,常人是看不見的。人未超越自身局限的時候,是看不到之外的東西的。再說,這種生的存在方式,也是不被人類認識與接受的,自然不會去留意了。平白無故的,誰又會到四處尋找那些虛無縹緲的,閃動著的奇異光芒呢?

    這是兔重生的第一天,卻也是傷心的一天。如果自己的存在,家人並不知曉,這與死去又有何分別呢?家人的喜怒哀樂,自己都無法參與,這樣的“活”又有什麽意思呢?她像觀眾一樣,看著眼前發生的故事,僅此而已。

    豬三歲多了,常常會在小朋友麵前炫耀自家花園的那株小樹,如何從一棵小樹苗,發出嫩綠的葉芽,迅速長成一棵茁壯的大樹。越說越神氣,惹得小朋友們瞪大眼睛,發出一片“哇哇——”“嘖嘖——”聲,羨慕不已。其實,這個時候的樹,也不過才一米多高,但是卻被豬說成是“大樹”了。

    傍晚時分,豬外婆在廚房忙於準備晚飯,屋內發出溫暖的米黃色燈光。家裏的布置一點沒變,就連廚房飄出來的味道都是那麽熟悉。兔生前常呆的房間如今卻是深深的黑暗,客廳那一盞大大的水晶吊燈,特別華麗,這是她和狼同時選中的。晶瑩剔透的水晶珠子一串一串,錯落有致,形成疊疊層層的水晶花瓣。一家人,曾經在這燈下度過多少美好時光啊;又是這燈光下,自己曾經孤獨地等待過多少個夜晚。

    兔不禁百感交集,又開始激動起來。她繞著樹,快速地轉動,越轉越快,葉子都輕輕搖晃起來。她真想一躍而出,隨便到達什麽地方,隻要離開這束縛。

    這個時候,狼抱著豬嬉笑著迴來了。豬兩腳一著地,就一溜煙會跑去看樹,墊著腳和樹比高度。又玩一下秋千,唱唱兒歌。他看到樹的葉子在搖晃,發出“沙沙沙”的聲音,以為要起風了。就從秋千上跳下來,歪著腦袋盯住樹冠。

    “豬仔,吃飯啦。”狼推開玻璃窗,對豬說“快進來洗手,外婆做了好多好吃的。”

    “嗯!”豬也進屋去了。

    “夜了,還是把窗簾拉起來吧。”豬外婆說完,走到窗前,把窗戶關好,“哩啦——”一聲,窗簾也拉起來了。

    兔什麽也看不見了。隻隱約感到窗簾的背後依舊亮著那米黃色的水晶吊燈。

    “兔,我們去曬月光吧。”虹笑咪咪地說。

    “嗯”兔失落地應了一聲,一點兒也不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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