漏刀的。


    這是遼民對自己的稱唿,可是這並不僅僅是稱唿而已。而是他們親身的經曆。他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東虜的殺戮中失去了自己的家人。


    就是他們自己也不過是僥幸漏刀存活下來而已。


    所以,遼民才會這麽稱唿自己。


    李富貴也是“漏刀的人”,其實他是遼東鳳凰城的百姓!


    至少曾經是,他記不清楚是那一年,那一代人到了鳳凰城,反正,在他的記憶中,過去的日子是挺好的,雖山溝裏的地不平,可是那時候你想種幾畝就種幾畝,而且還不用交田賦,畢竟哪裏是遼東,是化外之地。在那個地方,大家夥都不交田賦,別說是新開墾的土地。就是祖上傳下了的田也一樣不交田賦。反正大家夥兒都是這樣,能拖,也就拖著拖上個十年八年的就是等不到新皇帝免掉拖欠,皇帝這會給大家夥兒打個折。


    反正那時候的日子就是這樣,是富人也好,窮人也罷,大家都是這樣過著。


    到了農閑的時候,想怎麽打獵就怎麽打獵,就是家裏不養豬,養雞,一年到頭從來不曾缺過肉。那時候的日子過得倒也算是逍遙自在,甚至打獵的時候要是走運的話,還能在山裏頭采到根人參,那也能賣上些銀子。


    那時候的日子,現在想想很多時候都會在夢裏頭笑醒,醒了之後呢?


    就會抱頭痛哭。


    為什麽哭?


    後來,一夜之間,建奴殺了過來,一切都變了,不知多少鄉親被建奴殺死,僥幸活下來的人,也被搶走了所有的財物,成了女真人的奴隸,就連秀才也一樣。


    當然,李富貴也未能幸免,還有他的家人也是一樣。那時候他想著,要能活下來就行,無論過來的是誰,無非就是換個交田賦的官府罷了,又有什麽大不了的?


    可是事情壓根兒就沒有他想的那麽簡單。在東虜那,想好好地活下來都是做夢,在他的眼裏頭漢人壓根就不是人。而是他們的奴隸。


    可是即便是當他們的奴才,他們也是想打就打,想殺就殺,女人也是想搶就搶。


    那個日子現在就是想想都不知道當時是怎麽活下來的。


    再後來,毛帥開鎮東江,和很多遼人一樣,實在是不堪淩辱的他逃到了東江,逃到了皮島。


    也就是到了那時候,才算又重新活成了人。


    這麽些年他經曆了什麽?


    長子死於女真人的刀下,次子死在毛帥軍中,死在戰場上,長女被女真人搶走下落不明,次女和小女兒……全都投了河!


    不是因為想不開,而是不願被建奴糟蹋。


    至於媳婦最後餓死在皮島上。其實哪怕就是餓死也好過死在東虜那,至少在那裏是作為人死去的。


    現在他哪?


    喪國之人不如狗啊!


    先是毛帥死了,後來皮島讓建奴和朝鮮人一同打下來,和許多逃到朝鮮的遼人一樣,即便是活了下來,也隻能在朝鮮的山裏頭、大海邊苟延殘喘著,過著最艱難的生活,而且還要忍受朝鮮人的百般欺淩。


    在海邊苟且偷生的李富貴,在漁村裏是最低下的那種人——甚至比賤民的身份還低,因為他是遼民,朝鮮人恨毛文龍,同樣也恨遼民,因為明朝不能供應東江軍民足夠糧食,所以東江不得不從朝鮮索取。


    甚至就是現在,毛帥不在了,朝鮮人還要交著毛餉,這餉是毛文龍問朝鮮索要的,那怕沒了東江,沒有了毛文龍,朝鮮人還在那裏交著,恨烏及烏,這些流落異國他鄉的人們,自然不可能過舒服了。


    幸好,家裏人都死絕了,否則就該和他一樣,遭受這樣的罪了……


    哎,可即便是如此,也好過在東虜那邊當奴隸。


    躺在破舊的草棚裏,李富貴的心裏這麽想著。又一次,他又懷念起了過去的日子,不是懷念他在遼東,而是懷念在鐵山,在皮島的日子。


    “步卒何貿貿,相逢新安城。身上衣百結,手中無寸兵。自言遼陽民,幾年陷腥塵。萬死脫虎口,籍名毛帥府。帥府缺軍食,簡書平壤赴。傳聞道路言,平壤空廩庾。身饑囊槖乏。足趼行步澁……”


    心想著,輕聲的哼著這首《新安步卒歌》,這歌裏唱得是東江軍兵之慘苦悲傷情形。


    “……山東紅腐百萬粟,日望登萊泛舟役。滄海茫茫帆影絕,一日溝渠百人骨。天門萬裏不可梯,哀哀士卒誰當恤?憶昔遼陽全盛時,公私豐足民不饑。隻今異域作饑魂,蒼天蒼天我何冤。辭罷血淚沾衣裙……”


    心念著那句“隻今異域作饑魂,蒼天蒼天我何冤。”,淚水又一次從李富貴的眼中流了出來。


    就在這時,旁邊的稻草堆裏有一個少年探出頭來。


    “爹,你咋還沒睡?”


    虎子看著爹,充滿困意的眼裏充滿了疑惑。


    “沒事,沒事,你先睡吧,睡吧,是爹吵著你了!”


    說著話他就走出了草棚,在棚外他就著月光看了眼兒子,其實並不是親生的兒子,這是三年前皮島陷落時,他從死人堆裏帶出來的孩子,誰家的?不知道,也無所謂,畢竟都是漢人,都是遼民的孩子,那就是自己家的孩子。瞧著他虎頭虎腦的模樣,就叫他虎子了。


    從那時起,他們爺倆就相依為命,其實,活著也是賤活著。就這麽對付著吧。


    其實他的心裏還有一個念想,就是有一天能夠把孩子帶迴大明,帶迴家。


    一個人走到了海邊,看著大海,李富貴不知道自己是在看什麽,是皮島?還是遼東?還是……


    可再也迴不去了。


    要是有一天,能再迴遼東,那怕死了也值了……


    “……隻今異域作饑魂,蒼天蒼天我何冤……”


    隔著海邊,在海浪聲中,李富貴又一次唱著這首滿是血淚的歌,就在淚水蒙住了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了海上的動靜,然後就愣愣站在那裏。


    有人來了!


    不對,是有船來了!


    在明亮的月光下,伴隨著一陣陣劃漿聲,小船的船頭劈開海麵,在浪花的拍打下,朝著江口駛來。


    這裏既是海邊也是江口,大同江的江口,這裏曾經是漢人的故地,那時候大同江叫浿水。


    “漢興,複修遼東故塞,至浿水為界!”


    置身於船頭的李義,盯視著江口,默默的道出這句《漢書》中的這句話。


    “漢興、漢興……”


    突然,他哈哈大笑道。


    “這可真是一個好兆頭啊!我大明必定大興,大盛!”


    大笑中,李義的神情顯得頗為意滿。


    在這麽多營總之中,李義並不覺得自己是世子爺的心腹,畢竟,他出自黃總兵門下,算是外人吧!可他卻不曾想到,被世子爺點了將,讓他領一營兵入大同江,奪江口。


    這可是妥妥的軍功啊!


    盡管一營兵不到5000人,建奴號稱十萬,可現在建奴大軍在漢城,在朝鮮各地,又那裏顧得了他這裏。


    隻要於江口築成城壘,就是大功一件!


    程滿錦被營總笑得有些發懵。


    “營總,要是築不好城,到時候,可不好交待!況且,萬一要是建奴聞訊趕來的話,到時候,少不得又是一場硬仗!”


    “送死!他們來了也是送死而已,怎麽你小子怕了!”


    “怕?”


    程滿錦哼了一聲。


    “建奴有什麽好怕的?我是害怕築不成城,到時候會辜負世子爺、辜負大將軍!”


    好吧,都是一個人,不過隻是強調一下而已。


    當他們幾人在船上說話時,那邊登陸的官兵已經靠近了海岸。


    愣愣的站在岸邊,李富貴眼巴巴的看著劃來的十數艘小船,在遠處的還能看到一艘艘大船,足有十幾艘。


    他們誰,他們是什麽人?


    在暗夜裏,根本就看不清,直到他們劃著的小船靠上海灘,在那些人涉水上岸時,李富貴還是沒有認出他們。


    他們穿的是紅色的罩衣,用得好像是鳥銃,他們是誰……


    就在這裏,伴隨著海風的吹拂,一麵大旗展開了,在旗展開的瞬間,愣愣的站在那裏的李富貴隻覺得眼眶一熱,瞬間淚如雨下。


    盡管晚上看不清楚那麵旗的模樣,可中間那個大大的“明”字,卻直直的闖入李富貴的眼中。


    他們是大明的官軍啊!


    在這一瞬間,李富貴就像流落在外的孤子看到娘親似的,除了放聲大哭之外,便再沒有了其它的話語。


    他的動靜讓剛下船的官兵有些發懵,領頭的哨長見狀,便走向前去問道。


    “你是什麽人!”


    “我……”


    麵對官軍的詢問,原本李富貴愣了片刻,突然鞠著的腰身一下挺直了。


    “我乃大明定遠右衛軍戶,大明東江鎮什長李富貴!”


    在這一瞬間,三個來一直彎著的要直了起來,花白散亂的發須被海風吹動著,盡管衣衫襤褸的他看起來更像個乞丐,可是當他喊出這句話時,整個人的都發生變化……


    興許是害怕對方不相信自己,李富貴從腰裏貼裏的地方,摸出了一塊破布,展開布時,他雙手捧著一塊木牌。


    “在下腰牌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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