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氏驚懼之餘,重又哽咽失聲。


    崔老夫人這才明白了為什麽方才在門外崔曄竟一聲不吭,通身疏離。


    老夫人平素最疼愛這位長孫,連連聽了這樣的消息,再也無法鎮定,轉頭看著旁邊兒的崔曄道:“曄兒,你、你當真不認得祖母了?”


    崔曄輕聲道:“請恕我失禮。”


    崔老夫人握緊他的手,也不由當場淚落。


    崔升忙道:“祖母跟母親莫要過於傷心,還有個好消息,——先前我接哥哥迴來的時候,叔父已經派人去請諫議大夫孫大人,孫大人醫術高明,獨步宇內,一定可以治好哥哥的病的。”


    盧氏聞聽,也不顧傷心了,忙抬頭問道:“你說的可是孫老神仙麽?”


    崔升道:“不錯,正是他,隻要老神仙肯答應給哥哥看病,自然是十拿九穩的事了。”


    原來他們口中所說的諫議大夫孫老神仙,便是名醫孫思邈,孫思邈醫術超群,出神入化,不僅著有醫學名典《千金要方》《千金翼方》等,更有國典《唐新本糙》傳世,造福百姓無數。


    孫思邈生於西魏大統七年,自幼就有“聖童”之稱,想當初他才上長安的時候已經七十歲,太宗召見,見他容貌氣色、身形步態均如少年一般,太宗不由感嘆,贊他是廣成子一類的神仙人物,本要賜授官職,孫思邈卻不願受利祿束縛,辭之而去。


    到高宗當政,高宗惜才,便在孫思邈來至長安的時候拜授了“諫議大夫”的職位,到如今算來,這位神醫至少也有一百二十七歲了,著實是個極有道行的神仙中人。


    所以盧氏跟崔老夫人一聽要請這位老神仙來給崔曄看病,自然心頭齊齊為之一鬆!頓覺希望在前。


    崔老夫人長嘆了聲,望著崔曄道:“過去的事,不記得了也好,橫豎人已經迴來了……不至於生死不知的流落外頭,骨rou分離,已屬天幸。”


    又迴頭對盧氏道:“傳我的話下去,就說大郎才迴來,不許他們擅自來探視打擾,要讓他好生靜養。”


    盧氏答應。


    崔老夫人忽地又問崔升道:“你叔父可有什麽話說?”


    崔升道:“叔父已經先行進宮,向皇上跟天後稟明此事去了。隻怕稍後立刻就有旨意,叔父讓我趁著這個機會,帶哥哥迴來先跟家裏人見上一麵兒,免得到時候宮裏頭傳話之類的,又要耽擱不得相見,豈不是更牽腸掛肚?”


    “你叔父想的周到,如此我也就放心了。”崔老夫人點頭。


    崔升跟崔玄暐的叔父崔行功,是博陵崔氏大房之人,最博學嚴謹,文采出眾,曾受太宗嘉獎,如今擔任秘書少監一職。


    崔行功十分看重崔曄晚輩,在崔曄“失蹤”之後,派了無數人前往羈縻州搜索尋人,果然皇天不負苦心人。


    因看崔曄少言寡語,崔老夫人便對崔升道:“你陪陪你哥哥,讓他多休息。”自行起身。


    盧氏見了兒子,正不捨得離開,但看老夫人yu去,隻得跟隨。


    兩人出了廳,老夫人因對盧氏低聲說道:“怎麽不見煙年?”


    盧氏拭淚,低低迴道:“母親怎麽忘了,三日前煙年迴了娘家……”


    崔老夫人嗐嘆道:“我果然是著急忘了,是了,你快叫人去發信,讓她趕緊迴來,就說她的夫婿好生生地在呢!讓她快些迴來侍奉!”


    盧氏垂首道:“是,我立刻叫人去告知。”


    兩人正說到這裏,忽然聽到一聲低吼……越過重堂飛雪,自院後傳來似的,仿佛是猛shou之咆哮。


    崔老夫人卻並不驚慌,側耳聽了聽,問道:“這是逢生的吼聲嗎?”


    盧氏道:“正是呢。”


    崔老夫人百感jiāo集,嘆道:“自從曄兒失蹤後,逢生就沒再出過聲兒,偏偏這幾日時常在叫,我心裏還忖度莫非它感知了什麽?隻是我未免往壞的方向去想。如今才知道,到底是百shou之王,最有靈感的,又是曄兒從小養大,隻怕它也知道它主子迴來了,所以忍不住高興呢……”


    老夫人說到這裏,又對盧氏道:“是了,曄兒的病,你暫且不要說出去!”


    盧氏道:“是,可是……若煙年迴來了的話……”


    老夫人道:“你自去告訴她,煙年懂事,知道該怎麽做。”


    老夫人跟盧氏且說且去了。此即在內堂,崔升也聽見了那虎吼的聲音,他幾度打量崔曄,見他麵沉似水,如冰如霜,正有些忐忑。


    聞聽虎嘯,崔升卻麵露喜色,便對崔曄道:“哥哥,你可聽見逢生的吼聲了?”


    崔曄道:“我聽見了虎吼。”


    崔升見他神色淡然——倒也不覺得如何異樣,畢竟崔玄暐生xing冷靜自持,喜怒不形於色,若不是知道他“失憶目盲”,還以為仍是如常呢。


    崔升便道:“哥哥這個也不記得了?逢生是你從小兒養大的老虎,自從你下落不明後,逢生數日不吃不喝,家裏的人都以為它要不行了,也從未聽它叫過,但是前幾日卻忽然時不時地躁動……現在我才明白,自然是逢生也知道哥哥迴來了,是在給我們報信呢。”


    崔曄不語。


    崔升道:“哥哥要不要去見見它?”話才說完,自覺失言——畢竟崔曄看不見,所謂“見”,不知從何說起,一時麵色惴惴然。


    不料崔曄道:“也好。勞煩了。”


    崔升方鬆了口氣,舉手望他麵前一搭:“哥哥扶著我的手,隻怕逢生也按捺不住想見哥哥了呢,它今日叫的格外頻繁大聲些,卻像是在喚你。”


    雪落了厚厚一層,幾乎能沒了腳脖子。


    平康坊。


    小院內也落足了雪,玄影趴在屋門口,時而假寐,時而睜開眼睛看看天際亂雪飛舞。


    陳基站在門口打量了半天,迴頭笑道:“說來也怪,我來了長安這兩年多,這還是頭一次下這樣大的雪,莫不是你把桐縣的雪都帶了來吧?”


    阿弦正把頭上圍了一塊兒褐色麻布,身上也披了一件兒舊布短鬥篷,雄赳赳地走了出來。


    陳基道:“你gān什麽?”


    阿弦從牆根兒拿了把掃帚:“我掃一掃雪,免得踩著地上滑,大哥的傷才好了不久,萬一滑倒了卻大不好。”


    陳基道:“不用忙,就讓它先多下一會兒,我記得你不是不喜歡掃雪嗎?”


    心頭微窒,阿弦頓時想起在桐縣時候,她跟老朱頭關於“掃雪”的對話。


    阿弦倉促一笑,轉過身去:“以前年紀小不懂事。”


    陳基不由笑道:“這才不過兩三年,你的年紀能大多少?”


    阿弦不答,隻是低頭打掃,陳基看她默默的背影,唇邊的笑也漸漸隱沒。


    到底是從小兒長大的,他如何會不懂阿弦的心思,早知道她必然想起跟老朱頭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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