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人便道:“您從這邊看,這裏的這一具,辨認是錢家的管家,這是小廝……”


    阿弦隨著他所指,一一看去,這人因念她年紀小,心存體恤,隻是指著屍首介紹而已,並不肯把白布掀起來,生恐當真嚇壞了她。


    “這是錢少夫人,原先把她跟太夫人弄錯了……”他雙手合什,“阿彌陀佛,有錯莫怪。”


    阿弦定睛看了她一會兒,眼神閃爍,終於忍不住抬手,在那白布的一角上捏住,輕輕地掀起。


    先映入眼簾的,的確是那破了一角的小小耳垂。


    然後是猶如被燒焦了的樹皮似的肌膚……


    “賤人!”


    厲聲一喝,一個巴掌當頭揮落。


    錢少夫人頭一歪,右耳上的白玉珠璫隨著晃了出去。


    她滿麵恐懼,嘴角很快沁出一絲鮮血。


    對麵那人卻仍是不肯放過,似覺著那白玉珠礙眼,便伸手過去,一把扯落,扔了出去。


    “啊!”少夫人慘唿。


    灼熱的刺痛感從右耳傳來。


    “小兄弟?小兄弟!”身邊傳來聲聲唿喚。


    阿弦忙鬆手,白布垂落,仍舊蓋起了死者的遺容。


    也帶走了方才的那些幻象。


    管理者有些驚駭擔憂地看著她:“小兄弟,你的臉色不大好,我們還是不看了吧?”


    正此刻,外頭也傳來馬公差的聲音:“十八子,快出來吧,這不是什麽好地方兒,你要是有事,我在大人跟前兒可也擔當不起。”


    阿弦暗中定神:“我們把剩下的看完吧。”


    那管理者很是無奈,卻也越發佩服她的勇氣,平常之人隻聞到這股屍臭氣息就已經先受不住,能在這屋子裏踩上幾步的也算是膽氣壯了,卻想不到,這小小地少年卻是個最膽大心正的人。


    隻好又領著往前:“這一個就是錢先生了。”


    阿弦舉手摸了摸右邊耳垂,那股刺痛感如此鮮明,讓她幾乎懷疑自己的耳垂也被撕破,幸而仍舊完好。


    最後一具屍首,是錢先生。


    左手手指上的胡紋金戒已經被取下,稀疏gān癟的骨節被燒得蜷縮起來。


    阿弦擰眉走到跟前兒,想抬手,又有些畏懼。


    管理者生怕她也掀開來,便勸道:“先生的臉早燒得……好似還也受了刀傷,深可見骨,你萬萬別看了。不然……”


    阿弦聽見自己的心跳在加快,砰砰,砰砰,慢慢地有如擂鼓。


    她的手明明並未碰到錢先生的手指,然而……眼前天色卻極快地暗了下來。


    “嗤啦啦……”


    仍是那讓人極不舒服的聲響,於耳畔清晰響起。


    屍首被拖過地麵兒,放在堂下。


    那拖屍首的人停住,手上的胡紋金戒在月光之下,閃著淒迷的微光。


    而地上的屍首徒勞地睜大雙眼。


    從胡紋金戒往上,漸漸地,果然出現一張看著斯文的臉龐,容長臉,麵白,下頜三綹長須,有些飄然儒雅氣息。


    隻是他的臉上卻有幾處傷痕,下頜沾著血,鬍鬚上一滴血珠,已經凝結。


    這個人,自然正是鳶莊的主人,錢先生。


    隻見他呆呆地目視前方,仿佛靈魂出竅,一語不發。


    夜色深沉,周遭死寂,錢先生的臉上滿是絕望,又仿佛極度地平靜。


    而在這一片yin森冷寂之中,有個聲音忽然突兀地響起:“是時候了。”


    聲音裏仿佛沒多少起伏,他說道:“該上路了。”


    越過錢先生的肩頭,視線往後,就在中堂的水墨山水畫下,站著一個身著黑衣的影子。


    阿弦毛骨悚然。


    她記得這個聲音,也記得這個黑衣的影子。


    也就是在這時候,她想起了自己曾在哪裏聽過“錢掌櫃”這個稱唿。


    ——那是在桐縣,那次落雨huáng昏,她舉傘狂奔,被風雨所阻立在客棧屋簷下,一個神秘的黑衣客人站在她身旁。


    他明明並未說話,但她卻聽得句句分明。


    阿弦道:“當時我聽見他說什麽……日期不能延誤,要送信給垣縣的錢掌櫃之類。”


    袁恕己的臉色有些凝重:“你是說,那個站在錢先生身後的黑衣人就是兇手,而他是從桐縣過來的?”


    阿弦道:“是!”


    袁恕己問道:“你、你還聽見他說什麽了?”


    阿弦皺眉又想了會兒:“他還說……還說什麽不能損了什麽、不繫舟的名聲?大概如此。”


    “不繫舟?”袁恕己更加疑惑。


    “不係之舟?”兩人身後,傳來石知縣的聲音。


    袁恕己迴頭:“怎麽,知縣知道這是何意?”


    “當然知道。”石知縣滿麵詫異,然後他說道:“巧者勞,智者憂……”


    尚未說完,隻聽另一個聲音接著念道:“無能者無所求,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


    袁恕己轉身,卻見阿弦神qing有些恍惚。


    第70章 馬車上


    ——“巧者勞而智者憂, 無能者無所求, 飽食而遨遊,泛若不係之舟。”


    出自《莊子》。


    而讓阿弦記得最深刻的原因, 卻是因為……這是從英俊口中曾念出來的。


    故而那時候在簷下避雨,聽見黑衣人的“心聲”, 對“不繫舟”三個字,似有觸動。


    隻是當時並未往這一句上聯想。


    此刻被石知縣一句提醒, 不知不覺便接著念了出來。


    袁恕己看看石知縣,又看看阿弦,最終問她:“你哪裏聽來的這句?”


    阿弦緊閉雙唇,不知為何,心裏頭竟有些惶然亂跳。


    石知縣的眼中卻透出幾分驚訝跟讚賞,他對阿弦道:“原來十八子也知道《列禦寇》裏的這一句?這正是錢先生最愛的。”


    袁恕己瞥他一眼, 哼道:“這錢掌櫃一個生意人,如何竟總是喜歡這些?連那個‘斥鴳’也是……”


    石縣令一怔, 繼而低頭, 不敢再肆意迴話。


    袁恕己才又對阿弦道:“既然這黑衣人的嫌疑最大,你能不能把那黑衣人的樣貌描述出來?立刻下海捕文書!”


    阿弦竭力迴想,雖然方才在義莊裏才看見過那人的容貌,但要說出來卻十分困難。


    因為正如她之前在客棧屋簷底下見那人的時候所想的一樣, 這人的長相實在是太平凡了,若是按照她的說法找起來,隻怕大街上十個裏有七八個類似。


    袁恕己見她麵露為難之色:“別急,還有另一個法子。”


    因見石知縣矗立旁邊, 袁恕己忖度道:“這不係之舟雖是詩文裏的一句,但是‘不繫舟’又是個什麽?難道是個不可告人的……”


    袁恕己喃喃說到這裏,猛然噤聲。


    阿弦跟石知縣各懷心事,都未留意。


    </br>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大唐探幽錄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八月薇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八月薇妮並收藏大唐探幽錄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