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暗影


    手心傳來一陣溫熱,覆在上麵的是一隻大大的手,幹燥,輕柔。


    我睜開眼睛,暖暖的陽光曬在頭頂上方鶯黃色的紗帳上,令人覺來很是舒心。身上蓋了輕軟的、繡有蘭花的羅被,被內散發著幽幽的香氣。


    床邊的椅上坐著青衣男子,黑軟長發垂於胸前,清澈如潭的眸子因我的醒來而星彩一閃,目光流瀉在我的臉上。覆在我掌心的大手輕輕用力將我的手整個兒包住,明明很是關心,卻一聲兒也不言語。


    “哥……”我的聲音有些虛無縹緲,仿佛一說出口便立刻散入了滿屋淡淡地陽光中,“我做了……好長的一個夢。”


    “起來喝水。”他低聲說著,伸手取過旁邊桌上一隻白瓷茶杯。


    我坐起身,軟綿綿地沒有力氣,接過杯子的手不受控製地哆嗦不已,於是杯子又被接了迴去,輕輕送至我的唇邊,杯中水倒映著自己的麵孔,蒼白,單薄,毫無神采。


    微溫的水流入喉中,總算煥起了一絲精神,“喝好了。”我抬起臉,看著他將杯子放迴桌上。


    “餓不餓?”他問。


    我搖搖頭,輕輕掀開被子翻身下床,趿上繡鞋,才一起身便是一陣天眩地轉,雙腿一軟往地上癱去,被他一把攬住,扶我慢慢坐迴床邊。


    “莫要起得太急。”他說著,雙手拇指在我的太陽穴上輕輕摁揉。


    目光擦著他的身畔望向窗外,院中的樹一夕間掉光了葉子,隻剩了孤零零地枝幹獨自在天空下承受著曾經擁有又愴然失去的憂傷。


    仍舊忍不住起身,慢慢行至窗邊,坐在案前椅上,凝望著滿院落葉出神。不知不覺間白天過去,黑夜來臨,寒星西墜,蒼日複升。一個晝夜又一個晝夜地在眼前悄無聲息地流逝,偶爾有穿過窗棱的日斑或月斑印在案上,像是一張極其熟悉的麵孔,伸出指尖想要輕觸他的臉,卻除了微塵什麽都沒有。


    秋雨又下了一整夜,在破曉時候終於停了。一道無比明亮純淨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慢慢站起身,迴過頭來望向我那位陪著我呆坐了幾晝夜的傻哥哥,彎起唇角對著他淺笑:“我餓了。”


    秋天即將過去,冬日幽幽來臨,牆角的早梅,露出了嫩嫩的芽兒。


    添上了略厚的衣服,淡淡地為自己施了粉,唇上抿了柔嫩色澤的胭脂,推開房門,外間裏綠水、青煙、白橋、紅鯉,還有歡喜兒和長樂,靜靜地立著,滿眼的淚水滿臉的笑,齊齊道了聲:“小姐!”


    輕輕地衝著他們點頭微笑:“辛苦了。”


    推開院門,深吸口氣,熟悉的一切悉數迴到眼底,骨與血中,有著重生般的解脫和刺痛。


    然而,今天的嶽府似有些不同往常,下人們往來穿梭,格外地忙碌。“這是怎麽了?”我問身後的綠水。


    綠水輕聲地答道:“迴小姐,老爺榮升,今日依禮在府中設宴,以謝聖恩。”


    “哦……”我微微地笑,“老爺升做了什麽官?”


    “迴小姐,是刑部侍郎。”綠水恭聲道。


    “哦,皇恩浩蕩。”我笑著點頭。


    轉身迴房,換了身較為鮮亮的丁香色衣裙,頭上添了支白玉鑲貓兒眼的簪子,還在左腕上戴了隻青玉鐲兒。


    綠水有些擔心地望著我,道:“小姐,少爺說小姐病體初愈,不宜勞累,是以可不必參加老爺的謝恩宴,免去應酬。”


    我邊重新邁出門去邊輕輕笑道:“這是哪裏話?老爺的大喜之事,做女兒的豈有不參加之理?況我精神已是好了很多,無需擔心。”


    於是慢慢地穿過後院來至前院,見府中所有男女仆役都忙到腳不沾地,掛燈籠的掛燈籠,結彩帶的結彩帶,另有往前廳設宴處搬桌椅的、搬花瓶擺設的、搬酒壇的,幫著負責采買的人從馬車上往下卸米卸菜卸肉的,再有就是拿了笤帚抹布四處打掃的,一派的熱火朝天,喜氣洋洋。


    我立在一株掉光了樹葉子的老梧桐下靜靜地望著眼前這一切,耳朵裏聽著下人們毫不掩飾地興奮的交談:


    “哎!老爺是因為什麽被皇上提升了?”


    “聽說是誅了朝廷的天字第一號通緝犯,大功一件哪!”


    “天字第一號通緝犯?我怎麽從來沒聽說過?”


    “你知道什麽啊!天字第一號通緝犯,那是內部機密,隻有皇上和咱們老爺、季大人、田大人等幾位大人才知道,如今那重犯已經伏法,這機密便也算不得機密了。聽說啊,那重犯——是個大盜!”


    “大盜?他盜了什麽?”


    “那就不知道了,總歸不會是平常之物……”


    聲音漸漸去遠,而我的魂靈卻仿佛被那話中早已鐫刻入骨的兩個字眼帶入了宇宙黑洞般的空間裏去,一時整個人形同空殼,茫茫不知何往。


    “靈歌……”有人在叫。


    “誰……”我輕聲地問,“是你麽……”


    “靈歌!看著我,靈歌!”聲音雖低冷卻掩蓋不住急切。


    我緩緩迴過神,眼前景物重又清晰,我仍站在樹下,而在我麵前沉聲唿喚著我的,不是虛無幻相中的那個人,卻是我的哥哥,嶽清音。


    “哥哥,”我微笑,“我沒事。”


    “不是讓你在房裏休息麽?”嶽清音冷下臉來,聲音卻很是輕柔,“綠水沒跟來伺候?”


    “靈歌讓她也一並幫忙去了,家中人手本就不夠,哥哥也辛苦了。”我伸手輕輕替他整理肩頭有些紛亂的發絲。


    “我送你迴房。”他不容分說,牽了我的手便行往後院。


    “哥哥,靈歌現在迴房,晚宴開始後能否去向爹爹道賀?”我順從地跟在他身旁,仰臉望向他。


    他偏下臉來亦望向我,我報以平靜地笑,他道:“晚上風涼,出房前多穿些。”


    “好。”我握緊他的手,快趕了兩步,同他並排而行。


    於是整個白天,我便靜靜地待在房間裏,青煙、白橋、紅鯉和歡喜兒亦被我打發到前麵去幫忙,滿院裏如紅塵外一般寂靜。


    寂靜是可怕的東西,它總能令那些好不容易被深埋入心底的記憶複蘇,阻止不了地滋生、發芽、爬蔓,直到充斥全部的身心和靈魂。


    嶽清音說……我是被一名趕在最前麵衝過來的、輕功超群的龍禁衛奮勇躍下懸崖攬住腰身救上來的,由於龍禁衛無論何時都蒙著麵孔,是以最終也無法確認究竟哪一位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毫發無傷,隻不過是昏睡了一整天而已。


    至於龍禁衛,卻原來並非季燕然所指派。皇上真正將龍禁衛的指揮權交予的,是嶽明皎。嶽明皎通過大盜犯案的行徑,亦對他的性格了解甚深,他認為一旦大盜得知他是負責抓捕他的欽命官員,必會引得他至嶽府犯案以事挑釁。由於大盜在此之前曾將我擄至樹上過,是以嶽明皎推測,大盜若至嶽府犯案,目標必會是我。


    於是他將龍禁衛布置在嶽府的各個角落,那個時候他並不知道我在嶽清音的小樓之中,他所抱的想法是,不論大盜由何處進府,都有龍禁衛在暗中監視。而他給龍禁衛的命令,就是如果大盜將我擄走,切不可打草驚蛇,務必暗中跟隨,至其窩點,若有同夥便可一網打盡,若無同夥亦能斬草除根。


    這的確是嶽明皎的做事風格,寧舍子女,不負皇恩。


    接下來便是事情發生的那樣,被擄走的是季燕然而不是我。龍禁衛不愧是萬裏挑一的精英,當即隨機應變,仍舊跟蹤了大盜而去。之後……便是馬到成功,普朝同慶,除卻了一個活如行屍的我,除卻了一個葬於絕冷深淵、孤伶伶無親無伴的他。


    所以這一次的大功是嶽明皎的,皇上一次升他兩級,可見是拔去了一根多麽令人坐立不安的眼中釘嗬。至於看到了當時一切的龍禁衛們,不必擔心他們說些什麽關於我與大盜的事情,因為皇族給他們的要求就是:隻做不說,舍生忘死,唯皇命是從。


    現在的我,什麽都不必再擔心了。是的,不必擔心誰的生死,不必擔心誰的未來,不必擔心有沒有永遠。


    這幾日來,我在內心所做的懺悔多過於失去大盜的痛苦。我責怪自己不該那般衝動跟了他一起躍下崖去,我是他的小月兒,我怎可如此不珍惜他的小月兒,我怎可如此讓他失望,我怎可讓這段擁有著他的眼睛,他的麵孔,他的笑容,他的情意的記憶就這麽葬身於深淵……


    我隻有活著,隻有好好地活下去才能不負大盜,才能不負我與他的這一段情。


    瞧……我還是夠堅強的,對不對,我的大盜?


    不知不覺間天色擦黑,幾束禮花由前院的天空升起,想必已到了開門迎接道賀客人的時辰。我對了妝鏡略作整理,開門緩步出了院子。


    嶽家父子在府門內迎接到訪來客,因升官擺宴謝恩之說天龍朝的律典上並未有所規定,不過是臣子們私下裏自發舉行的非正規儀式,所以久而久之便成了約定俗成的規矩,連素不喜應酬的嶽明皎也未敢免俗。官場無常,任何事都須謹小慎微、滴水不漏,方才能做到最低限度的自保無虞。


    既然是非正規的儀式,一切便當做私人宴會處理,是以嶽明皎及到賀諸官都是身著便服。嶽明皎穿了件新做的栗色員外袍,使得他那棱角過於鮮明的氣質性格顯得圓潤了不少。而嶽清音則是一襲水色輕衫,清冷秋月下愈發飄逸得不似塵世中人了。


    我靜靜地立於廊下暗影處,府院內燈火通明笑語歡聲的熱鬧場景仿佛與我之間隔了山山水水,一切的聲音都難以傳入我的耳中來,隻有滿眼的不那麽真實的紅光綠影令人視線慢慢模糊。


    嶽清音不卑不亢地迎入一位客人後,無意地一抬眼,與我的視線對在了一處。他頓了頓,而後向我走過來,至麵前沉聲道:“怎麽又立在風口裏?”


    我微笑道:“可惜靈歌是女兒身,否則還可替爹跟哥哥分擔一些事務。”


    嶽清音看著我,忽然淺淺笑起來,道:“靈歌雖是女兒身,卻也絲毫不遜於男兒,何來可惜?”


    我含笑地輕輕低下頭來,現如今與這位哥哥,有些話已可心照不宣了。他抬起手,修長的指尖挑起我垂於頰邊的一縷細發,仔細地理向我的耳後,收迴手時就勢輕輕地揉了揉我圓潤飽滿的耳垂兒,溫暖的指肚兒帶給人厚實的安全感,以致於我這被秋夜的涼風吹得有些僵冷的身子瞬間如同置身於柔軟的絨毯之中。


    抬起臉來才待說話,卻見嶽明皎在那廂衝著我們兩人招手,於是便同嶽清音一起過去,見嶽明皎的身邊立了位與他年齡相仿的大人,負著手,臉上帶了淡淡笑意地上下將我一番打量,嶽明皎向我笑道:“靈歌啊,這位是吏部中大夫段大人,快來見過!”


    段大人當是段家兄弟的父親,我上前行禮問好,而後垂首立至嶽清音身旁。段大人便笑向嶽明皎道:“嶽大人好福氣!生了對金童玉女,都這般知書答禮、氣度非凡,哪裏像段某——生了三個粗笨小子,一個不如一個,唉,真真是愁煞人哪!”


    段大人是話中有話,嶽明皎隻作不察,笑拉了他的手道:“段兄太謙了!愚弟看你家裏那三位公子個個都是人中之龍、少有的俊傑哪!”


    兩人這廂客套著,那廂段家三兄弟已是踏入門來,嶽清音便迎上前去應禮。段慈看見了我,紅著臉望了我笑,我便也含笑衝他略一點頭。


    嶽府的正廳平常是不開的,我們一家人每日也隻在前廳用餐,如今正廳開放,大宴賓朋,坐的都是當朝官員,正廳旁邊的偏廳則是官員的家眷,由於嶽夫人早逝,我又是未出嫁的女兒,所以家眷這一邊便由嶽清音來負責招待。


    家眷中女眷居多,於是豐神如玉的嶽清音便成了偏廳內的焦點。我與他同坐一桌,免不了拜他所“賜”,總要一齊起身應付借道賀前來敬酒與他搭訕的未婚小姐們。直到那久違了的雙胞胎佟婉儀、佟婉悅姐妹敬完酒後纏了他說個沒完,我這才得以悄悄地離席,一個人出得廳來。


    廳外是清秋寥落的院子,樹上簷下一排排的紅燈籠並不能為這蒼白月光漫灑的夜晚憑添任何暖意。除卻偶爾飛掠過的驚鳥外,這院中便再無其它響動,與那正偏兩座廳內的笑語喧聲形同兩極。


    我緩步行入那爬滿了藤蘿薜藶的架廊下,斜倚在暗影裏,抱著微微發寒的雙臂,神思又有些發散。


    立了不知多少時候,一粒晚露滴將下來,正落在我偏頭倚著廊柱的腮上,恍然迴神,抬手輕輕揩了,卻聽得身後一個聲音輕聲地道:“怎麽站在暗影裏?”


    沒有迴頭,我兀自一笑,淡淡地道:“因為……現在有些懼怕月光了。”


    那聲音一陣沉默。我轉身,望向這個早我許久便待在這暗影裏的高大的輪廓微微一笑:“那麽,季大人你呢?”


    眼前的男人穿了墨色的長衫,黑琥珀似的眸子依舊神彩內蘊,唯一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削瘦了,仿佛在短短的幾日內經曆了一場煉獄般的煎熬。現在的他,深深的眉宇間憑添了一絲淡泊,一縷滄桑,和一抹幽涼的瘦月清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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