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點·胡子


    同嶽清音由賀蘭府出來時已是上午八九點鍾的光景,打發青煙先自行迴府報平安,好令綠水那幾個丫頭放心,我們兄妹兩人則沿著小巷慢慢往家走,路麵上尚有昨夜的積雨,陽光下反射著刺眼的光。


    “餓了麽?”嶽清音迴過頭來望著慢騰騰走在他身後的我。


    “嗯。”我沒什麽力氣地點點頭。


    “在街邊吃一些罷。”嶽清音看了我一眼,轉身繼續往前走,拐出小巷後是一條略寬的小街,往來行人漸多,街邊是挑了挑子的各類攤販,亦有支著爐灶擺著幾套桌椅賣早點的。


    賣早點的生意倒很是火爆,每張桌旁都坐滿了人,各個紮著頭吃得熱氣騰騰。恰巧待我們至跟前時走了一桌,嶽清音便讓我坐在那裏,自己去灶前買東西。一個大嫂模樣的人忙忙地過來將桌子上的殘羹收了,並且用抹布擦淨桌麵,轉身替嶽清音將買來的粥和燒餅端到桌上。


    由於賀蘭慕雨的事令我的情緒極為低落,因此接過嶽清音遞來的筷子後我便一聲不吭地紮頭吃了起來,正吃得忘我,隱約覺得有人坐到了我們這一桌上,想是因別的桌都滿員,所以不得不與我們同桌而食。一時間心生厭煩,尤其這人還坐在我的對麵,萬一吃個東西亂吧唧嘴,那唾沫星子豈不全噴到我的碗裏了?


    忍不住抬眼看向對麵這人,見長了滿臉的絡腮胡子,穿一件粗布衣衫,袖子挽得高高,手裏抓著一個大燒餅正往嘴裏送,壓根兒也不看我和嶽清音,隻管自顧自地吃著。


    重新垂下眼皮兒,我暗暗皺皺眉,也不曉得他這嘴胡子裏頭有沒有生著虱子跳蚤之類的東西,低頭喝起粥來說不定會劈哩啪啦地往碗裏掉呢……惡,不想了,喝粥。


    我端起粥碗才要小心翼翼地湊到唇邊抿一口,突然感覺桌下自己的雙腳被誰的雙腳給夾住了,這——它個棒槌的!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敢騷擾本姑娘!一時間火撞腦門,我抬眼瞪向對麵這絡腮胡子——這一桌就我們三個人,在桌下耍流氓的除了他還能是誰!


    誰想這絡腮胡子竟然還挺沉得住氣,用似乎毫不知情的懶散目光瞥了我一眼,低頭喝他碗裏的粥——喲嗬!行啊你,跟我裝?姑娘我從小就是裝大的!我臉上不動聲色,腳下卻暗暗用勁想要從他的緊夾下抽出來,而後再狠狠地踩他一腳,誰想這個混蛋竟然夾得極緊,令我的腳絲毫動彈不得。


    齷了個齪的!這廝竟然如此猖狂!我恨得牙癢,正想著是將手裏這碗粥優雅地蓋到他的頭上還是請嶽哥哥用殺人目光捅死他,便見他一抬頭,揚手衝著那位大嫂道:“老板娘!再添兩個燒餅!”


    我登時像被雷擊中了一般僵在當場——這、這這這,這聲音……盡管刻意變得嘶啞著,可……可我還是一下子就聽了出來……他、他他、他是大盜啊!


    這……這個壞家夥!這個壞家夥!這個……


    我怔怔地望著眼前這個化身為絡腮胡子流氓大漢的大盜,一時間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大盜接過那大嫂遞過來的燒餅,隻管往嘴裏送,看也不看我一眼,隻是那桌下的雙腳卻不甚老實地摩梭著我的雙腳。這個膽大妄為的家夥……他竟敢如此明目張膽地坐到我的麵前來,竟敢當著我哥哥的麵在桌下吃我的豆腐!我想狠狠地踩他那兩隻可惡的大腳丫子,可仍被他緊緊夾著無法掙脫。


    “怎麽了?”嶽清音發現我盯著大盜看,偏過臉來問我。


    “唔……靈歌走神了。”我連忙收迴目光,端起粥碗小口喝粥。


    嶽清音迴過頭去,淡淡地看了大盜一眼,大盜也懶散地迴了他一眼。


    這情形……也忒詭異了些……我心中惴惴,生怕大盜這個難以預料的家夥會做出什麽讓我當場吐血的事來。突然他睜大了眼睛瞪向我,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兒,腦子裏瞬間功夫想了十幾個要如何向嶽清音解釋的借口,但見他頭一歪,扭臉到一旁,“阿——嚏——”一聲……爽了。


    我的心總算可以從嗓子眼兒落下來了,險些驚出一腦門子汗,而這個可惡的家夥卻揉了揉鼻子,繼續吃他的燒餅。


    “吃飽了?”嶽清音大約發現了我瞪著自己的粥碗臉色亂閃,便又偏過頭來望住我。


    再待在這裏我非得被這可惡的大盜玩兒崩潰了不可,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於是點了點頭,輕聲道:“飽了。”


    嶽清音從懷裏掏出塊雪白的帕子遞給我要我擦嘴,我輕輕地揩了揩嘴唇,見他伸手要接,想了想,將帕子塞到了自己腰間的荷包裏,他便起身撣了撣衣衫,邁步要走,我正欲跟著起身,卻發現……發現我的腳還被那可惡的大盜夾著呀!


    我偷偷轉臉瞪向他,他卻故意不看我,紮著腦袋隻管喝粥,我用力抽腳……用力抽……抽嘴角……我掙不開啊……


    嶽清音轉迴身來看我:“怎麽了?”


    我仰臉看他:“唔……肚子有點不舒服。”


    嶽清音重新坐下,拈起我的腕子搭住脈門,半晌方淡淡地道:“並無異樣,許是起得太早著了涼。你先待在此處,我去雇頂小轎來,莫要亂跑。”


    “喔。”我心虛地點頭,一動也不敢動。


    看著嶽清音向街對麵走過去,消失在拐角處,我這才敢迴過頭來望住大盜。他好像已經吃飽了,懶洋洋地將胳膊肘撐在桌上,一手托著下巴衝著我笑,滿嘴的假胡子一聳一聳的,似乎紮得他自己有些癢。


    “放開腳。”我低聲地道。


    “他是誰?”大盜完全無視我的話,隻管盯著我問。


    “是誰都與你無甚關係罷。”我淡淡地道。


    “喔……是你的相好?”大盜挑起半邊嘴角帶了些許嘲弄地笑。


    “放開我的腳。”我用力蹬腿,卻因被他鉗製著險些令自己滑下凳子去,慌忙扶住桌子。


    “幾日未見,小月兒脾氣漸長。”大盜皮笑肉不笑地道。


    “你夾疼我了。”我皺著眉瞪住他。


    “你也可以夾疼我。”他故意擠眉弄眼,說著一語雙關的話。


    “這話你還是去對蝶戀居的小桃紅說罷。”我冷冷地道。


    大盜盯了我一陣,忽然哈哈哈地放聲大笑,惹得其它桌上吃飯的人甚至街上的行人都詫異地向他看了過來,我慌得連忙扭頭看向街對麵,生怕被嶽清音看到這一幕,幸好他還沒有迴來。


    待我扭迴頭,大盜正向前探了身子,湊得離我近了些,壓低著聲音笑道:“原來小月兒是吃醋了,怪不得脾氣這麽大。”


    我、我吃醋?開、開玩笑!誰、誰會為一個二手男人去跟一個n手女人爭風吃醋?


    “放開我罷。”我偏過頭去不看他,仍舊冷冷地道。


    “不放。”他雙腳一勾,將我的腳勾起來,夾得更緊,“一放小月兒就跑了。”


    “你不是已經放過一次了麽。”我仍不看他,偏著頭道。


    “小月兒在怪我?”他低笑著問。


    “不敢,”我淡笑,“大盜哥哥是何等人物,來即來,去即去,誰能留得住?誰能套得牢?誰又能怪你什麽?你本就是隨心所欲無拘無束之人,誰若妄想將你留住,那才是十足的傻瓜。”


    大盜聽了我的話笑個不住,道:“嘖嘖,我隻說了一句就招來你這麽多句,看樣子這幾日積攢的怨氣不小。我是不是該先暫避一時,待小月兒你氣兒消了再來見你不遲?”


    “慢走,不送。”我幹脆地道。


    大盜笑著還要再說些什麽,忽而毫無前兆地鬆開了緊夾著的我的雙腳,起身丟到桌上幾個銅錢,頭也不迴地大步走了。


    我慢慢轉過頭,有些怔地望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一時間隻覺得方才在這裏對話的不是我與他,而是另外的兩個人,一男一女,像對兒賭了氣分開了幾天又再度重逢的小戀人,誰也不肯率先剖露內心的相思,誰也不肯率先讓自己義無反顧地就此沉淪。


    “好些了麽?”嶽清音的聲音響在耳後,我迴過頭,見他的身後停了一頂雙抬小轎。


    “好多了。”我低頭輕道。


    “上轎罷。”嶽清音沒有多說什麽,邁步走在轎前,徑往嶽府行去。


    將我送迴嶽府後嶽清音便去了衙門,青煙在外間添油加醋地給綠水幾人講那懸屍奇案,惹來幾個丫頭不住地輕聲驚唿。我自己關了門悶在房間裏,隨手拿了本書翻,一個字也未看進腦中去,從櫃子裏取出上一次買了剩下的幾根線繩試著打絡子,打來打去終究難看得很,隻得丟開。


    無所事事地就這麽過了一白天,至晚上吃飯,嶽家父子倒是都迴來了,席間嶽老爹問起了賀蘭府的案子,嶽清音便簡單地講了一下大致案情,而關於賀蘭慕雨愛著賀蘭慕風的事,隻怕這世間也隻剩了我和那賀蘭慕風本人知道了。


    於是我便趁機問嶽老爹道:“爹爹,那大少夫人的夫君賀蘭大公子在朝中是做什麽官的?”


    嶽老爹想了一想,道:“似乎是個宮廷畫師。”


    宮廷畫師?照理說這個工作並不會很忙啊?緣何那賀蘭慕風一天到晚地不著家,導致自己的妻子最終紅杏出牆呢?……唔,許是更印證了我的猜測……賀蘭慕風也同樣喜歡賀蘭慕雨,因怕情難自禁,這才以公務忙為借口成日不敢在府內多待。


    忍不住心中又是一歎,不再多問,吃罷晚飯辭了嶽家父子從前廳出來,打發跟著伺候的綠水先迴房去替我燒上洗澡水,我自己則慢慢地沐浴著微涼的秋風隨意在府中散步。


    也不知道自己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地一路來到了後花園,月光清冷地灑在草地上,牆頭上沒有半個人影。


    我在期待什麽?一個不真實的人?一段不真實的情?一次不真實的冒險?我真是瘋了,怎麽會對如此不能確定、無法預料的事情滿懷憧憬呢?我承認我就是那隻被好奇心害死的貓,好奇謎題的答案也就罷了,偏偏又去好奇一段無法勘測的愛情會有什麽樣的結果……我知道,我知道自己遲早得再一次死在好奇心上,死得屍骨無存。


    清醒些罷,嶽靈歌。你已經成為了生活篇的嶽靈歌,就不要異想天開地去演什麽奇情篇的嶽靈歌了。有些人適合柴米油鹽的、看得見的愛,而有些人就隻能放在心裏,放在夢裏,放在幻想裏,永遠地讓他神秘著,完美著,可望而不可及著,用精神去愛。


    我想我大概是受了賀蘭慕雨之死的感染,情緒有些不太穩定,畢竟我極少能遇見令自己如此欣賞的女子,又極少能經曆如此令人無奈又無力的愛情。我在月光下發了一陣子的呆,夾著濃重水氣的夜風吹來,身上不覺有些冷,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我慢慢轉身往迴走。


    “怎麽,我還以為你會等我一整夜呢!”身後突然一暖,兩根胳膊肘便被一雙熱熱的大手握住了,“連腳都沒站穩便要往迴走,真是個沒良心的小壞妞兒!”


    “說得是,我本就是沒心沒肺之人,不似那個可以等你一整晚的‘小傻妞兒’,幾時去幾時都在。”我頭也不迴地淡淡說著,用力想要抽出自己的胳膊來。


    這個習慣於無聲無息出現在身後握住我雙肘的家夥自然是那該被雷劈的大盜,他令人火大地在耳後笑個不住,輕輕在我的脖頸上吹著氣,害得我不住打著寒噤。


    “小月兒一定喝的是老陳醋,酸味持久不散。”他將嘴湊到我的耳邊,嘴唇有意無意地觸著我的耳廓。


    我偏開頭,低聲道:“我要迴房休息了。”


    “我送你。”他笑。


    “不必了,我認得迴自己房間的路。”我禮貌地拒絕,再度掙紮著想脫離他的鉗製,誰知腳下突然一空,整個身子淩空而起,未及尖叫,人已經站在了高高的梧桐樹上。


    “你……讓我下去……”我有些驚慌。


    “請,請下。”大盜作勢欲鬆開握著我肘子的手,我連忙一手一個地握住了他的腕子。


    “大盜哥哥……你把我帶下去,可好?”我偏過頭來可憐巴巴地望向他。大姑娘能屈能伸,待我安全著陸後再翻臉不認人也不遲。


    大盜雙手握住我的腰,略略向上一提一轉,我便與他站了個麵對麵,為防自己重心不穩向後一仰摔下樹去,我果斷大方地拽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他還是今日上午的那副大胡子扮相,像在嘴裏叼著一隻刺蝟。


    “終於想起我是誰了,嗯?”他低聲笑問。


    “小月兒一直沒忘。”我真誠地道。


    “那蝶戀居的小桃紅呢?”他又問。


    “那是什麽?桃花酥的別稱麽?”我眨著眼睛看他,攥著他胸襟的手緊了一緊。


    他低頭看看我的手,繼續問道:“今早同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是誰?”


    “是……是全天下對我最好的人。”我直直地望著他答道。


    他挑起眉毛望了我半晌,一隻手捏住我的下巴,低聲道:“小月兒……你是在懲罰我麽?”


    我笑起來,道:“我怎麽敢懲罰大盜哥哥呢?大盜哥哥又未做錯什麽。”


    他也笑起來,低聲道:“誰說我沒有做錯?我這一次錯得離譜。我錯不該……哎!”


    哎什麽哎什麽?你錯不該什麽?該哎的人是我才對,做錯的人也是我才對!我錯不該認識你,錯不該與你有任何的往來,錯不該被你自由自在的生活所吸引,錯不該因你親昵調情的話而心動,錯不該對你神秘不羈的行為而好奇,錯不該……錯不該就這樣不計後果地想要去體驗一迴幾乎每個女孩子在少女時代都曾憧憬過的浪漫而神奇的愛戀。我、我……哎!


    兩個人相互望著,誰也沒有再說話。終於被一陣風吹醒了我,夢境四散無蹤,我推推他,低聲道:“我該迴房了。”


    大盜捏著我下巴的手輕輕撫過我的臉頰,忽然低下頭來,我以為他要光榮地獻出他的吻,才欲躲閃,卻被他強行按住後腦勺,並未獻吻,而是獻出了他滿臉的大胡子,狠狠地紮在了我的臉蛋子上。


    “唔!好疼……”我拚命捶他的肩。


    大盜笑著直起身,抓住我的手道:“當心手疼,我幫你吹吹。”說著便捉了我的手往嘴邊湊,我當他又要拿胡子紮我可愛的嫩白小手,才要往迴抽,卻被他灼熱的雙唇輕輕地吻在了上麵。


    臉一紅腿一軟,我不禁往下滑去,大盜一聲輕笑攬了我的腰由樹上飛身飄至地麵,腳一落地我便連忙推開他,轉身就往迴走。他並沒有跟上來,月光將他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草地上,他立在我的身後動也不動地望著我,忽而道:“小桃紅……”


    啥,他還要提小桃紅?作死的!我狠狠踩在他的影子上加快了離去的步子。


    “……聽說四十年前是蝶戀居的頭牌,”他笑著繼續說道,“我也是偶爾經過她的窗前才看到過她一次。”


    ……她是老是少跟我有什麽關係,說這些幹嘛……


    我不由自主地彎起唇角,見地上的那個正伸懶腰的影子隨著一陣輕風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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