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把家裏收拾了一遍,從未被清理過的地方,也都重新清理了,仿佛離開是一場儀式,即使這儀式無人觀賞。蘋果的果實有一部分成熟了,他們采下了幾個,讓更多的掛在枝頭。這一大片蘋果園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呢?會有人來接手種植它們嗎?所有的行囊都塞進了他們新買的背包裏,即使穹頂之外沒有任何食物,他們也能夠活上一周。如果自由的代價是一周之後就走向死亡,那麽讓它來吧。即使如此,他們還是希望能夠在那裏活下來。畢竟死亡是意識的消亡,消亡之後,又如何意識得到自己是如此自由。馬克的車可以放碟片,他把家裏的老cd塞進去。他們出發的一路上都能聽到歌聲,歌裏唱,有人正迴到家鄉。這世界慢慢地落到了他們的背後,緩慢的、快速的、逐漸推進的。被安迪修正過的自動駕駛係統運行得非常流暢,馬克可以不用踩油門,也不用把握方向盤。為了防止一路上的攝像頭拍攝到安迪,他最開始就躺在後座下方。到了檢查站,他便自己拉下被改造過的後座。黑暗中,他閉上眼睛,他聽見檢查站的人走進,檢查馬克的車輛和馬克的身份。馬克會知道他們是不是在懷疑他,他知道一切,他是這樣得了解人,卻又這麽樣得害怕人。安迪覺得自己躺在人類的棺材裏,但他的死亡又和人類完全不同。每到一個檢查所,安迪都擔心他們被捉住,但他們都過關了,或快或慢。或者沒有警察相信馬克這樣的人,會想逃出穹頂;又或許沒有誰認為馬克這樣的人,有能力實施犯罪。再或者本來就沒有多少人,想要逃出穹頂。離開檢查站,安迪跟著那些歌慢慢哼唱。他躺了很久,卻不覺得難受,好像他的身體全然在他的掌控下,隻要他希望痛感和不適感消失,他就感受不到它們。他窩在狹小的空間裏,覺得自己能夠掌控全世界,甚至掌控自己的生命和自由,他因為這種感受而止不住想要哭泣的衝動。他們離穹頂越來越近。在一個沒有監控攝像頭的地方,他們停下車,把車藏到草叢裏。安迪之前做過調查,知道垃圾車將經過這裏,收集附近的幾個垃圾桶裏的垃圾。他們要做的就是藏在垃圾堆裏,別被發現,也別讓自己悶死。他為馬克製造了一個簡易的唿吸器,能夠支撐他躲在裏麵至少一個小時。他們都願意承擔這些風險。“每一場自由都是需要付出代價的”,馬克之前這麽說,“無論身體還是靈魂。”安迪琢磨著馬克的話,他站在黑夜裏。虛假的星空映入他的眼睛,蟲鳴竄入他的耳孔,他的身體在自然裏,他感覺自己變成了自然的產物,慢慢地、慢慢地,消失在整個土地的黑暗中。****一路上,馬克把所有的恐懼和緊張都吞進胃裏,他的身體上,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他坐在車裏,感覺這路駛向一個不知道未來的地方。他隻是知道自己不在此刻,卻不知道自己將去往何方。身體的問題此刻被他拋之腦後,他不想去想自己是不是能夠在穹頂之外活下去,不想去想哪一塊骨頭在身體中漸漸地扭曲衰老,他隻是把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路上。他還是感受到了足夠的欲望,活下去的欲望,想要成為一個更加健康的人的欲望。如果有人要用年歲與他交換,他願意付出所有的一切,重新迴到他二十歲的那一年。但時間就是這樣,它從來都走得不緊不慢,穩穩當當,對每個人都這樣公平,卻又是最不公平的東西。他想當個年輕人、當個更健康的人,而如今他能夠選擇的,隻能是當一個自由的、短暫的人。他覺得自己在赴死,即使有安迪在身邊,給了他一些安慰,他依舊覺得自己是在赴死,在為了他不知道為何如此渴望的自由赴湯蹈火。突然間,所有的情緒都在他的身體中燃燒。記憶宮殿裏,漫山遍野的大火覆蓋著原野,他站在紅色和紫色的火焰當中,唿吸著灰燼和奶油。他用顫抖的手指喂自己吃了一些蘋果脆片,它讓他想起童年,想起四十年前的家。這味道就這樣奇妙地觸發了記憶裏曾經被遺忘的東西屋子後麵升起的火。火在他的眼裏,像長了腳的光一樣一觸即發,他追逐著火焰,被燙傷了手指,他把手指放進嘴裏吮`吸……過去擠進他的腦海,它們是碎片,不斷地上映,是火焰,燒著他的身體。而他是泡在水裏快要融化的葉片,是汗濕的、發紅的手掌,是縮放的瞳孔,是柔軟的膿瘡。他沒有淚水,沒有笑容,他隻是合著安迪的聲音唱著歌。歌真好,他想,音樂真好,它們隻是有旋律的噪音,卻給人以如此的撫慰。他迴頭看,看見那模擬的太陽落下山去,看見大地是橙與金的海洋。黑夜裏的等待是那樣的漫長,馬克仿佛能聽見全穹頂的蟲鳴,看見所有模擬出的星光,他的身體在黑夜裏隱約作痛,卻有著那樣無法言喻的力量。生命的力量,活著的力量,欲望的力量。他們離那兩個大型垃圾箱很近,隻要看見遠處來車,就準備把自己藏進去。他把唿吸器拿在手上,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死在這些垃圾的掩埋中。又或者即使是屍體,也不會有人去注意,屍體會和垃圾一樣,被扔在穹頂之外的廢土上。馬克握住安迪的手,手心裏都是汗水。他們站在黑暗的最中央,仿佛全世界都在此刻靜止了。這就像一場長夢,一個他幻想出的記憶。他害怕安迪是不真實的,他害怕穹頂是不存在的,他害怕一切都是他躺在病床上的一個夢……遠處有了車的亮光,他知道一切要開始了,一切也都要結束了。安迪為他把唿吸器綁上,他的唿吸被束縛在一個空間中。馬克閉上眼睛,試圖感受這真實,並且告訴自己一切都是新的,好的,痛的,真的,自由的。“有人正迴到家鄉。”他的耳中都是歌。他在一場狂歡的中央,安迪是唯一寂靜的光點。他迴憶起他們在地毯上的擁抱和做`愛,他迴憶起皮膚上汗水的潮濕以及所有洪水一樣的半夢半醒。他迴憶起愛和性。這些他從未放棄也不會放棄的東西。這些他活著的唯一證據。16 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