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穹頂像試驗場,把一切都放大、加劇。在談論任何自由的時候,都有一些虛妄的、真切的、屬於基因的東西。人與人工智能都被編程。安迪脫掉衣服,他的身體是嶄新的,以一個近乎完美的方式製造的。浴缸很大,所以馬克說他小時候差點在裏麵溺水,安迪坐到馬克的身後,感受到熱水包圍了他的身體。他從後麵擁抱著馬克的身體。他是多麽喜歡擁抱所帶給他的心靈顫動,為何他如此像人類卻又不是人類呢?他理解馬克,理解這種痛苦,理解那些疼痛如何融入記憶當中。“馬克。”他的嘴唇貼著馬克的肩膀和脖子,他的手從後麵環抱住馬克的前胸,他能摸索到馬克的肋骨,摸索到馬克的心跳,這樣脆弱的、微小的心跳。他覺得自己是自由的,相比馬克他是如此的自由。但那不夠,遠遠不夠,他想給馬克自由。那並不是殺死他,並不是孤注一擲或者極其偏激,那應該是一種更為溫和的方式所帶來的更為柔軟的結果。“我在想你是對的。”馬克說。安迪等待他繼續說下去,但是馬克不再說話,安迪隻好追問:“什麽?”“離開穹頂。”“你想離開這裏?”“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方式,在這裏我永遠感覺被束縛。而且,”他笑了起來,聲音發抖,安迪不知道那是因為悲傷,還是因為激動,“我已經這樣了,還能壞到哪裏去?外麵真的有那麽多輻射?那些數據都是政府給出的,沒人去過外麵。”“如果你想去,我們就離開。”他已經不在意是否離開,他覺得他找到了那種能夠支撐他的自由。“我突然覺得輕鬆多了。”馬克說,他靠在安迪的胸膛上,安迪感覺自己在收集水的溫度,也在收集馬克的溫度,“我從未這麽輕鬆過。”“我們得研究怎麽才能離開。”“垃圾車。”馬克說,“垃圾車會載著垃圾開往穹頂之外,在那裏堆放。我們混在裏麵,就能離開穹頂。”“我們要從垃圾裏爬出來?”“對。像做遊戲。”“我從來沒想過采取這種方式。”“我比你更了解穹頂,我在這裏生活了很久。我對它了若指掌,這卻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希望。”馬克深唿吸,閉上眼睛,“現在我感覺很輕鬆。”“你想什麽時候走?”“到青色的蘋果長出來,我想我會比現在好多了。那時候我們離開。”“跑到外麵的世界,就隻有我們兩個人。”“我們擁有全世界。”安迪突然覺得很光明,那感覺籠罩了他的全身。在那裏,全世界都會接納他,因為全世界隻有他和馬克。他們兩個都會被世界接納,沒有人會因為他們是殘疾人或者人工智能而看輕他們。他們都不打算改變世界,他和馬克都沒有這種能力和奢望,他們隻是想找個離開體係的地方。“我突然覺得自己很勇敢。”馬克說,“我很久很久都沒有這種感覺了。”既懦弱又勇敢,安迪想,他也閉上眼睛。曾經他幻想穹頂之外,隻有他一個人,孤獨的。如今他還有馬克,他並不是那個外部世界的唯一存在,他還有一個承認他的人類。勇氣像枝條一樣從他的喉部抽出,他甚至覺得自己聞到了蘋果花的味道。12雷爾諾迴到家,這才放鬆下來。他拉上所有的窗簾,反鎖大門,坐到沙發那兒。有個記者最近對他逼得很緊,一整天他都緊張得像驚弓之鳥,他時常擔心秘密被暴露在陽光之下,而那時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幫助他。克萊爾從臥室裏走出來,她沒還有休息,瑞雯早就睡著了,現在對她來說已經太晚了。雷爾諾的右手在發抖,克萊爾坐下來,握住他的手:“感覺怎麽樣?”“我覺得我修不好它。”雷爾諾說,他聲音裏有一種絕望。克萊爾順著他的骨骼向上摸,一直捏到他的關節處:“讓我幫你看看,等我一會兒。”她站起來,走到桌子那兒,掀起毯子,露出了地下室的入口。她蹲下去,摸到開關,把地下室的燈打開,然後走下去。當她再次走上來時,她的手上多了個工作箱。“我都已經持續工作十多年了。”雷爾諾說,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像我這樣的,早就應該進行迴收。”“別說胡話,我的弟弟。”克萊爾說,她確認了窗簾,然後用防竊聽裝置掃了一遍房間才放心,接著她把所有帶攝像頭的手機和電腦都鎖進了黑漆漆的厚壁保險櫃。“現在安全了。”她說,她一直很謹慎。克萊爾坐到雷爾諾的身邊,她打開了工具箱,那兒有手術刀、矽膠、鹽水、電線、各種各樣的零件,她讓雷爾諾把手臂的內側轉向她,然後順著上臂內側剝離那層隱藏得很好的矽膠皮膚,她找到電路口,小心地打開它,然後用鑷子檢查裏麵的線路。“我還是建議你用脖子後麵的大數據口充電。”克萊爾說,“我們不知道你是不是因為能量不足而導致了問題。”“因為零件老化,我們都知道。”“得了吧,”克萊爾打斷他,“機器人公司的ceo說,你這款產品可以用25年。”雷爾諾露出一個苦笑,傑森說這句話時,克萊爾的人生還一團糟,她決定接納一個人工智能作為家人,並且把自己的孩子登記在一個原型機的名下,他覺得她瘋了。“我沒有瘋,雷爾諾,”克萊爾當時抽著煙,她那會兒還是個煙鬼,“如果福利院沒有接納瑞雯,她就已經死了,是我把她扔在你們的門口,我走投無路了。”十年前的記憶還是那麽清晰,就像是昨天剛剛發生的,雷爾諾在傑森的福利院工作,他是最開始的兩款軍事原型機,但他的程序是按照家用機器人做的,和他一同製造出的,還有女性軍事原型機莉莉。但莉莉很顯然對和人類搞好關係並沒有興趣,她離開得很早,雷爾諾不知道她是否還活著。他們應該算是雙胞胎,有著幾乎一致的反饋方式,隻是被賦予了不同的身體。十年前,他把被扔在福利院門口的瑞雯抱迴去。這個孩子有著種種先天性疾病,他一直照顧她,每天晚上守著她,她需要持續的細致照顧,不然很快就會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