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果樹沒有長葉子,看起來永遠都不會再長。雷爾諾把煙從口袋裏拿出來,抽出一根夾在手上。實際上他並不喜愛抽煙,他在生活中也很少抽煙瑞雯的肺和心髒都很脆弱。他隻是揣著它們,因為它們能夠讓他更好地和其他人溝通。“安迪,能幫我拿個打火機嗎?”他衝裏麵招招手。他看見馬克在無法控製地發抖,這個男人意識到了危險,在極力克製自己的身體,他知道雷爾諾可以隨時置他於死地。安迪走出來,拿著打火機。他比馬克冷靜很多。雷爾諾看著他。第一台原型機,他想,是個這樣的男人。不知為何,他幾乎能肯定他就是那台原型機。雷爾諾把玻璃門關上。安迪站在那兒,沒有準備逃跑。“你看起來並不想吸煙,長官。”安迪說。“我不喜歡吸煙。我吸煙是因為人們在吸煙時分享很多私事。”雷爾諾說,“這些蘋果樹是你們種的嗎?”“是馬克的蘋果樹。”“我能問問他的腿怎麽了嗎?”“一場車禍。”安迪說。“我看見他時,有幾秒想到了我的女兒,她出生之後就坐在輪椅上。”雷爾諾有一種能力,他能夠在交談中通過一個人的臉部表情和說話細節推理出很多事,這是一種理性的推理能力,也是一種感性的共情。如今他想證明什麽?證明安迪並不是故意把那個人殺掉的?證明他擁有共情能力,擁有善良?但是他又為何能夠決定他的生死?而人類又為何能夠決定他的生死?“真抱歉。”安迪小聲說。他真的感到抱歉和難過,雷爾諾感受到了。“威爾遜太太怎麽會在冬天用割草機?這真奇怪。”雷爾諾問。“我在蘋果園裏砍柴,威爾遜太太在那兒抱怨她的割草機,然後我說我可以為她試試看。”雷爾諾不覺得安迪是為了展現自己會流“血”而接近的威爾遜太太,他隻是提供了一個幫助,不相信弄傷了自己的手。“我聽說你是專門負責消滅人工智能的長官之一?”安迪問。“是的,那是我的工作。”雷爾諾說。如今安迪自己開啟了這個話題,難道是因為他意識到雷爾諾可以舉報他,卻沒有?雷爾諾看著安迪,試圖從他的眼睛裏看出點什麽。“做這個工作,讓你感覺怎麽樣?”安迪問。安迪也在試探他,雷爾諾意識到。“有的時候會懷疑,更多時候它隻是工作。”雷爾諾說,他突然想給安迪提供一點兒真誠,他看著他深邃的眼睛,像是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一個有自我意識的個體,卻沒有任何權利,“我之前調查過人工智能的那起殺人案件,其實我覺得那是正當防衛之類的。不過法律不會這麽判決,人工智能被抓住隻能被消滅。”“我第一次聽到有人說那個人工智能是正當防衛。”安迪說。“人們怎麽說?”雷爾諾裝作不知道地問。“說它是個變態殺手,喜歡殺人,以此為樂。”安迪很謹慎,他用了“它”這個代詞。“你覺得他聽到這些謠言會怎麽想?”雷爾諾問,他用了“他”。安迪抬起眼睛來看著雷爾諾,雷爾諾知道他開始有那麽一點兒信任他。安迪頓了頓,迴答:“他知道他能殺人,繼續殺人,但他痛恨這些說法,他害怕他變成故事裏的那個兇手。他隻是想要自由。”安迪在冒險,但他沒有控製想把這些都告訴探員的衝動。他並不討厭雷爾諾,他並不像第一次看見馬克時那樣討厭他,也不像看見他的使用者時一般,充滿了瘋狂的仇恨。他知道雷爾諾在做他的工作,他的工作就是逮捕像安迪這樣的機械人。安迪之前在網絡上查過雷爾諾的資料,那兒有一些媒體報道,針對雷爾諾和科特的。媒體們喜歡抓住這些調查探員的一句話加以放大,讓仇恨燃燒,肆意蔓延。雷爾諾在這個職位上做了一年,沒有任何一句偏激的話出現在媒體標題上。他迴避了所有媒體的采訪,像是這些事都與他無關。有不少網絡評論在攻擊他,說他是個沒有立場的警察,僅僅是為了那些獎金去捕捉機械人。他們唿籲警察總署換一個更加有激情的警察,而不是雷爾諾這樣的“人類叛徒”。雷爾諾並沒有迴應過其中的任何一句。他是個長相端正的男人,穿著幹淨的風衣,因為工作的原因,外套並不是那麽筆挺。他有睿智的眼睛、軍人一樣堅毅的臉,卻同時擁有一種柔和。安迪知道他現在就能逮捕他們,搜查他們,但他沒有,他借口抽煙把安迪叫出來。安迪意識到他的確就是那種對機械人態度溫和的警察,但他不能表現得明顯。所以安迪想賭一把。“自由是個很寬泛的概念。”雷爾諾說,“但殺人並不是自由。”他在責怪安迪的行為,卻理解他的正當防衛。“但他沒有遭受虐待和毆打去申訴和反抗的自由,他也沒有接受審判的自由。”接受審判是一種自由,安迪想,即使它會對他造成傷害,但那是自由的一種。雷爾諾彎下腰,把手搭在欄杆上,看著蘋果園:“我很討厭和人自由的話題,會讓我分神,不知道如何迴應。”安迪沒有說話,他和雷爾諾一同看向蘋果園。他的心中升騰出一種奇妙的感覺,他覺得雷爾諾是這樣了解他,這樣理解他所想的一切。他一定查看過現場、重構過事件,他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但他不能說他在接受記者相關的采訪時總是一言不發。他也不能把這些想法告訴他的同僚或者任何人。他的身體上顯示出一種老舊的正義感,一種暗湧之下混亂的迷茫,他是一個理智的、沒有被瘋狂衝昏頭腦的人,他的冷靜與馬克不同,他更為平穩、也更加茫然。不知為何,他覺得他和雷爾諾都是這樣了解彼此。“我讀過關於你的報道。”安迪說,他也把手臂搭在欄杆上看著蘋果園。“我不喜歡所有的報道,”雷爾諾說,“把你暴露在大眾的視線中,希望挖掘你的所有隱私和細節。”“你想保護你的家人。”安迪說,他知道雷爾諾的女兒快十歲了,卻還不能走路。“盡我所能,”雷爾諾說,“他們的嗅覺總是靈敏得像狗。”他唿出一口氣,“有時候我覺得把瑞雯治好了,我才會自由。而隻有這個世界變得和現在不同,我們所有人才會擁有自由。”“它會持續很久,它現在變得越來越糟糕。它不把有思想的機械人當成人,也不把很多人類當成人。”安迪說,他很喜歡這種說話的方式,他能夠去談及他想表達給人類的觀點,把他的想法說給一個當權者的執行人聽。這是權利,他想。“我現在應該做很多事,”雷爾諾說,“應該逮捕一些人,應該把他們關進去,然後迴到警局裏寫各種各樣的書麵報告,等待我的長官獎勵我的功勞。而我每做一件事,就是在推動這個社會往更邊緣走一點。我從來都不能抵抗它的進展。有時候我想待著不動,看看蘋果園,看葉子長出來,然後開花,給瑞雯削蘋果,接我的姐姐下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