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迴到自己的小屋。貞姐撲通給她跪下了,哭著就磕頭:“六姨……”

    潘小園趕緊給她扶起來,細細打量。分別沒幾個月,小姑娘又比以前瘦了一圈,眼睛顯得更大了,該發育的地方沒發育,衣裳倒還緊繃繃的,袖口短著一截,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做的了——想必是家裏添了兩口人,日益拮據,隻好先削減她的生活條件。

    “你娘呢?”爹就不用問了。

    “嗚嗚……一直、一直生病……不見好的……六姨你、你不是在吃官司,知縣把你放出來了?嗚……這裏是哪兒?”

    潘小園有一瞬間的猶豫。該不該告訴她,這兒是強盜窩、土匪寨、造反大本營,帶你上山的那幾個大叔大伯,全都曾經是橫行一方的惡霸,方才喂你狗肉吃的大和尚,曾經三拳打死人?

    想了想,隻得簡略地說:“是……是個安全的去處,這番把你帶離家,也是不得已……”

    貞姐語無倫次地哭道:“我不要迴家,我不要迴家……我不要去那個麗春院……六姨,要是我爹找來,你求求他,別再讓我去……”

    十二三歲的小姑娘,雖然懵懂,多少也知道麗春院是個什麽地方。過去在家裏一直聽大人擺布,命運全然不由自己。就算是被帶到麗春院的路上,也不過是哭一哭自己命不好,稍微跟大人頂半句嘴,啪的就是一巴掌。

    直到來了幾個兇巴巴大漢,直接把她爹揍得趴在地上,口中汙言穢語的罵了半天,又給她頭上罩了個黑布袋,混在一堆柴火裏出了縣城。貞姐哪明白來龍去脈,隻以為是讓壞人劫了,一路上少不得哭鬧,喊爹喊娘,直到最近兩天,發現自己還是全須全尾,有吃的有穿的,才約莫意識到,似乎是讓人救出了麗春院那個火坑,再也不會迴去了。

    但還是禁不住淚汪汪想家:“娘……”

    潘小園摟住她,拍拍後背,安慰道:“你六姨沒能耐,眼下隻能且顧著你。等以後有機緣,再……嗯……”

    再送她迴家?

    她猶豫片刻,放開懷裏的孩子,按著肩膀把她擺正,話鋒一轉,嚴厲了些:“你安心跟我在這兒,依然算我雇你,工錢歸你自己,我保證你安全。何時你迴家後不會被賣到麗春院,何時我放你迴去——這也是為你好。”

    恩威並施一番話。貞姐抽抽噎噎地點頭:“全……全聽六姨的……謝謝你……你要我幹什麽,我都、都……”

    潘小園給她擦擦淚,微笑道

    :“幹什麽?還和以前一樣——我過去教你的那些算賬的把戲,都還記得麽?別偷懶,明天就開始幫我幹活。”

    潘小園深知,撥給她這麽個寬敞的小院子,加上幾個小弟,如今還加上貞姐的食宿,不是讓她來吃閑飯的。在錢糧三巨頭的牽頭下,第一波改革措施很快就雷厲風行地落實了下去,一共三條。

    第一,由公有製改為公私混合製。梁山好漢們的“進項”,改為底薪加提成,多勞多得。其中的提成部分,若是打家劫舍的收入,便四成歸當事好漢,六成歸山寨。比起過去的“三分之一歸好漢”,漲了將近一成的收入——當然大多數人也算不清楚,隻知道漲了。高興!

    當然,這隻是個朝三暮四的伎倆。因為這四成的“私人收入”中,還包括發給出力小嘍囉們的獎金。具體數額,由帶頭好漢們自行定奪。

    這措施剛一出來,梁山上下簡直亂成一團——分給小弟的錢,到底該有多少?居然沒個標準了!

    金錢考驗人品,隻是一瞬間的事。平素武功高強威風八麵的好漢們,哪些是無良老板,哪些是冤大頭,立刻一目了然。

    不出兩三天,各種奇葩的分配辦法橫空出世:吝嗇的如李忠周通,論功行賞之時,隻拿出十分之一分給小弟,還包括傷殘撫恤金,弄得民怨四起。大家指著遠處少華山的營寨,說大哥你看,那裏的史大少爺,獎勵他的部下,可直接是七成八成,大家一起快活,他還出錢請心腹的小弟們去逛院子哩!

    看到超過半數的小嘍囉都在內訌罷工,柴進有點坐不住了,請潘小園過來商議,說這可不成啊,山寨的義氣要丟光了!

    潘小園微笑著答:“不是說好了,觀察半月麽?柴大官人放心,奴家心裏有數。”

    出乎她的意料,隻十來天,那隻看不見的手就開始起作用。潘小園派手下的肘子肥腸去打探調研,發現各路好漢們很快達成了一個通用的默認分配方式,據說是采納過去黃門山蔣敬製定的寨規:加一保底,餘下的若超過一定數額,再三七分配,各寨之間或有微調,但浮動超不過百分之十五。

    本來這規矩十分複雜,因此梁山上沒人願意沿用。可現在風水輪流轉,為了自身利益最大化,大夥也開始咬著筆杆子開始算。蔣敬設計了一個小小的可套用的宏運算公式,大家抄錄下去,每間賬房裏都貼一張,很快也看熟了。

    若是有人分得比這摳門,小弟們不滿意,嚴重的當即跳槽不幹,去歸附別的大哥;若是

    有人分得比這大方,不免覺得自己吃虧。慢慢的,也都調整到了這個最佳平衡點。

    至於各路文職和後勤人員,“提成”的數額,則由當月的績效考核分數決定。考核標準目前還在製定調整當中。這一點,潘小園並不熟悉,也無權過問。更何況,晁蓋、宋江等領導層的績效考核,她哪裏敢過問。

    好在幾位帶頭大哥都沒什麽私心,為了帶頭推行新政策,都給自己定了個相對中庸的收入範圍,說兄弟們平均進帳多少,他們便拿多少。況且,帶頭大哥們也實在不需要什麽私人花錢的地方——難道要在一群小弟的圍觀下,視察濟州府畫眉坊麽?

    第二條改革措施,便是在梁山腳下的鄉村田野裏,劃分出“實驗保護區”,由專人負責駐紮看護,隻收保護費,禁止任何黑道白道的掠奪。

    實驗區的具體位置,領導層討論了又討論,最後是晁蓋拍板,在水泊的西岸邊畫了一個圈,圈下了他的老家東溪村。梁山早期的多件大事——吳用說三阮撞籌、七星聚義、秘密商討劫掠生辰綱、宋江私放晁蓋——都發生在這裏,可以算是革命發源地,老區中的老區。

    開始潘小園還怕沒人願意做這個看守的差事:梁山好漢的本分就是殺人放火打家劫舍,誰樂意做這個保鏢奶爸?

    還真有,而且不少。隨著梁山發展壯大,吸收了三教九流以及高級軍官,真正的純土匪,其實已經變成了少數派。並非所有人都心悅殺人放火。有些人自重身份,下不去手,有些人自覺武功低微,本來也不願意打打殺殺,丟人現眼。

    譬如張青和孫二娘。張青這人有三個長項,第一是忽悠嘴炮,第二是做地頭蛇收保護費,第三才是那點兒上不得台麵的功夫。孫二娘更不必說,下蒙汗藥是一絕,真打起架來,恐怕連柴進都撂不翻。

    兩人上山後,也湊過一次熱鬧,跟在赤發鬼劉唐後麵,當了一迴見習生,實踐了一次打家劫舍。闖進富戶家裏,劉唐一聲令下,說這是欺男霸女的土豪劣紳,按照晁蓋大哥製定的老規矩,留下老幼婦孺,其餘的一律哢嚓。

    張青夫婦哪見過這陣勢,硬著頭皮上,見到桌子下麵躲著個十四五歲麵白唇紅的小少爺,心裏頭犯猶豫了,互相一對視,異口同聲地小聲問:“這算小孩不算?”

    便是這一猶豫的工夫,讓那富戶家裏的保鏢先發製人,打得熱熱鬧鬧,最後錢沒搶來多少,兩人各自掛了一身彩,還讓劉唐狠狠訓了一頓。

    一瘸一拐迴到寨子

    裏,撞見武鬆,又讓他冷嘲熱諷了幾句。

    夫婦倆沒麵子,下決心再也不做這種費力不討好之事,窮就窮了。

    現如今,從潘小園那裏得到內部消息,說東溪村保護區眼下在招收駐紮人員。夫妻倆當即就遞了申請,請求在山腳下開設酒店,作為保護區前哨站兼保護費管理處——正是張青以前的老本行。

    酒店落成之後,半數梁山好漢都參加了開張儀式。酒至半酣,張青拿出宋公明簽署的手令,當場給裱起來,釘在櫃台後麵,嗬嗬笑著開口。

    “各位兄弟看清楚了,從此這酒店後麵的地盤,就是咱們梁山的實驗保護區。張青話說在前頭,大夥以後攔路搶劫、殺人放火,還請看準了,繞著點兒走,否則可別怪兄弟上報宋大哥,不給麵子。——大夥要是支持,就把這碗酒幹了!多謝!”

    大夥哄笑著一口答應。本來就當是看一場戲,梁山周邊有大把的地盤可供掠奪,東溪村又不是什麽富得流油的地麵兒,他張青不就是武功低微,樂意在這兒躲清靜,俺們還懶得來呢!

    酒店開張,不出所料,生意冷清,孫二娘的黑暗料理——盡管略有進步——也沒賣出去幾次。反倒是張青,第二天就開始造訪臨近各家各戶,通知了梁山的新政策。

    “老人家,以後不會有好漢來串門要錢啦,也不會有人來搶你閨女,隻要你每個月……嘿嘿,上繳一點兒錢物……不要太多,別擔心,俺們幫你們對付官府……有那不長眼的敢欺負你們,隻要跟小弟說一聲,宋公明哥哥派人來給你們出氣!……”

    張青的嘴炮功力堪稱梁山一絕,沒幾天,就把附近老鄉忽悠得死心塌地,連聲說什麽,有梁山好漢罩著,可比那黑心官府要安適多了哇!

    當然這差事也並非完全是空手來財。酒店開設沒多久,就遇上無良官兵前來東溪村打秋風,闖進老鄉家裏要吃要喝。老鄉昨天剛剛給梁山交了保護費,這會子囊中羞澀,拿不出好酒好菜,被幾個惡吏一通好打。

    消息立刻傳到張青酒店。張青感到了沉甸甸的曆史使命,當即點起所有的小弟,隻留孫二娘看店,雄赳赳氣昂昂的前去拔刀相助。

    官兵當然不是好惹的,一番惡鬥,寡不敵眾,又派小弟突圍,飛馬上梁山報訊,搬來一群煞神救兵,這才將官兵趕跑。那時候張青已經躺地上動彈不得了。

    十幾天的臥床不起,換來的是老鄉們的一幅錦旗,上麵是非常時髦的四個大字:替天行道。

    在月底的總結會議上,宋江高調點名表揚了張青夫婦的義舉。那幅替天行道的錦旗,就掛在了聚義廳最顯眼的地方。

    張青用帕子包著頭,吊著手臂,慘兮兮地接受了表彰。大夥紛紛對他表示了無限的同情。

    張青和孫二娘對視一眼,心底都是偷著樂。方才開會的時候,兄弟們你一言我一語,匯報了他們自新政策實施以來的“進項”——大多數都漲了那麽一兩成。隻有張青夫婦,靠著附近老鄉的保護費提成,收入翻倍。

    這個就不足為外人道了,悶聲發大財,才是硬道理。

    不過終究沒有不透風的牆,“保護區比搶劫創收”的消息也慢慢流傳了出去。據說孫新和顧大嫂已經考慮,申請在西溪村設立第二個保護區,去那裏開酒店了。

    吃水不忘打井人。張青夫婦倆一商量,派人給潘小園一次送去十五貫,感謝她的“內部消息”,讓他們成為了“保護區”的第一批受益人。

    潘小園高高興興笑納了。她自己的工錢這個月還沒到賬。當初為表誠意忠心,拍著胸脯跟錢糧三巨頭保證,自己不拿底薪,隻拿提成——山寨若是能扭虧為盈,自己便拿一個小小零頭;若是繼續虧,自己一分錢不要。這才算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個人和集體利益牢牢綁定。

    眼下新政策剛開始實施,舊體製慣性巨大,哪會有這麽快見效。於是她至今身無長物,除了基本的吃住,沒一貫餘錢。知道好事多磨,她也不著急。

    不過張青他們送來一筆小橫財,倒是雪中送炭。她當即分了一部分,賞了三個小弟並貞姐;買了點狗肉和酒,孝敬隔壁的魯大師;自己又留了幾貫,剩下的派董蜈蚣全給武鬆送過去。

    那些白衣飄飄、動輒甩出銀錠銀票的江湖大俠,畢竟隻存在於傳說和話本子裏。誰的錢也不是憑空變出來的。尤其是武鬆這種,當初打虎得了一千貫賞錢,自己懶得找地方存,於是眼也不眨的就分給百姓的冤大頭。當然了,在梁山好漢口中,這件事被大家津津樂道,叫做揮金如土、重義輕利、仗義疏財、等等等等。

    除了在關上守寨練兵,他幾乎所有的閑暇工夫都用來苦練武功,提升自我。盡管潘小園看不出來他還有什麽提升的空間,但他說了,若是下次撞見包道乙,最好得能在他開口說鳥語之前,全麵壓製一下。

    所以,隨著多勞多得的新政策的落實,潘小園掐指一算,武鬆如今應該已經接近於吃土了,有必要接濟一下。

    當然,顧及武鬆的麵子,她還是說得挺好聽,說是還武二哥的債。

    不過那錢當天就讓董蜈蚣捧迴來了,苦著臉匯報:武都頭說用不著,讓她拿這點錢,置辦點換季的衣裳什麽的。

    既然他嘴硬,潘小園也就恭敬不如從命,自己也終於找了一迴梁山代購,置辦了幾件應季成衣,換下了那幾身跟著她奔波野外的舊衣裳。在柴進夫人的點撥下,又終於想起來,添置了一點釵環脂粉香藥之類,總算活得像個女人了。

    “梁山代購”已經被全麵整頓,周老三早就被撤職查辦。這便是第三條改革措施:由各分寨推舉伶俐的小嘍囉,每寨一人,共同承擔代購工作。有競爭才有公平的市場,倘若好漢們嫌某甲收費高,大可多繞幾步路,去向某乙訂貨。原先公款報銷的各項開支,眼下大部分變成了私人承擔,品相分出了三六九等,虛報瞞報價格的現象當即大幅減少。

    但這樣做的副作用便是,下山采購的人數增加,被官兵捉到的機會也跟著增加。短短半個月內,已經有過兩次險情,都是那代購的差點讓官軍逮捕歸案,不得不把身上挑的貨物全部扔掉,才得以順利逃迴山寨。

    潘小園跟柴進商議了一下,決定把山下的東溪村保護區變成一個代購據點。一些日常用品,山上無法自給自足的,就讓老鄉們幫忙準備,定時送到張青的酒店,算是抵消一部分保護費。這樣,梁山的人隻要進村,就能獲得一部分補給,用不著每次都去濟州府犯險。

    張青肩上的擔子更重了,每個月的進項也是步步高升,昔日那迷倒萬千少女的精壯身材,過去隻是有個肚腩,如今呢,眼看著一點點整體發福起來。

    而潘小園則覺得自己這陣子一定瘦了不少。每天從早到晚的工作忙活,不外乎在房裏算賬對賬,派人出去調研反饋,對各項政策進行微調,不時還要接受晁蓋宋江等領導層,或是錢糧三巨頭的新指示,比過去在陽穀縣賣炊餅的日子,更是充實百倍。

    於是有一次,從柴進那裏開完會,剛要走,忽然被柴進的夫人叫進了內院。柴夫人平日說話輕聲細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也不怎麽見客人。潘小園正納悶,人家款款走出來,吩咐丫環拿出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布袋子,笑道:“六娘子近日勞累,臉兒都瘦尖了。這些東西,你拿去補補身子。”

    潘小園愣著接了,打開一條縫,一股子鹹香味就湧了出來。約莫十斤的秋梨熏豬肉脯,肥多瘦少,夠她手底下所有小弟大吃三天的。

    再看看柴夫人,一臉溫柔靦腆的笑,仿佛還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潘小園看看手裏的一大坨熏肉,再看看麵前的端莊閨秀,覺得這完全不是柴夫人的畫風。

    “冒昧問一句,這東西……是有人托夫人帶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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