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隻覺得那火把一下子變得耀眼,燙她的臉,張口接不出話,“你……”

    臉龐趁著月光,比日間更多出三分蒼白清秀,幾顆亮星一閃一閃,晃得她臉上仿佛也忽明忽暗,有了些流光溢彩的錯覺。微涼的空氣進入肺腑,凜冽全身,又從每個毛孔舒張開去,帶出絲絲縷縷的灼熱。周圍的世界瞬間變得寬廣無垠,一點點微不可查的光亮,在她眼中,都成了跳動的螢火一般,舞出某種難以言說的洶湧澎湃。

    再看麵前人,火把穩穩的握在手上,那手的骨節分明,指間的紋路有些模糊黏膩,那是被火焰熱氣熏出來的汗。

    那火把忽然輕微晃,被他換了隻手握著。光亮劃過他的半邊臉,將他的眉端刷出淡淡的移動的陰影。朗目烏瞳,罩了一層微醺的霧,似乎是有些懊惱的色調。但當那陰影掃過他雙眼,再移開時,眼中已經重新清澈起來,甚至帶了些無可奈何的笑意。

    潘小園終於又卡出一個字:“你、你不……”

    武鬆再不言語,轉身便走。走兩步,自己又停了,迴頭朝她訕訕笑一笑。

    “我的意思是,梁山……江湖複雜,很多時候做不到完全磊落,有不少事瞞著你過。譬如有些不太體麵的兄弟,想要見你,我嫌麻煩,都給推了。再如我這兩日不僅是在蓋房子,也忙些別的事,沒對你說……”

    月色如水,一陣微風吹過,潘小園隻覺得全梁山的枯藤老樹一塊兒對她搖頭。他說的這些沒頭沒腦雞毛蒜皮,本身就是可說可不說,根本算不上“不坦蕩”吧!

    但見他沒有再解釋下去的意思,她也不好再計較,甚至有些鬆口氣的感覺,凝結的空氣被打破了,無聲的泄如水銀,世界重歸完整。

    但還是不清不楚的小聲追問一句:“真的麽?”

    “嗯。”

    潘小園也就善解人意地相信了,學他笑一笑。就當這些事兒他真的認為很要緊,已經憋在心裏,良心不安好幾天了吧。

    周遭沒來由地十分尷尬。直到武鬆說再不走火把就熄了,潘小園才想起來挪步子。這迴兩人自覺隔著一臂距離,火把在地上映出影子,遠遠望去,就像是大哥帶著個小弟夜飲歸來,極其正常不過。

    過得三關,值夜的小嘍囉殷勤叫聲大哥,然後將他身邊的那位偷看了幾眼,三分之一立刻開口叫嫂子,三分之一叫娘子,另外三分之一聰明地沉默。

    武鬆也不理會,徑自叫來一個相熟的羅圈腿小

    嘍囉,低聲問:“都到了嗎?”

    語氣完全迴複正常,冷靜而單刀直入。

    羅圈腿是個乖覺的,向旁邊一張,看到潘小園就在一旁,知道武鬆這問話沒有瞞著她的意思,才行禮答道:“迴大哥,大名府的已經到了,其餘的,還在路上。”

    武鬆點點頭。而潘小園也明白了七八分,跟武鬆對望一眼,看到他眼裏的胸有成竹。

    武鬆已經調動了一多半他可以支配的小弟,派遣到各處去尋找西門慶的蹤跡。東西南北各一個,負責在各大州府打探。這可比他自己單獨出去大海撈針要有效得多——孫雪娥既然說西門慶去“做官”,並且說出了“西京”兩個字,且不說她的這個印象從何而來,至少,西門慶不像是能躲到荒郊野嶺裏隱居的,他丟不掉偌大的家業,丟不掉那些翻雲覆雨隻手遮天的樂趣。

    但凡梁山派下去的眼線,要麽負責打探軍情,要麽負責疏通官府,行事都極其小心隱秘,走一步,看三步,即便如此,也得有大約三分之一迴不來。武鬆這事更是做得低調,悄沒聲沒讓太多人知道,因此他也知道這事急不得,最少要等三五個月。跟潘小園通了個氣兒,告訴她自己心裏有數,就打發那羅圈腿走了。

    過了關,很快到了那一排耳房。火把徹底熄了,好在門口的一排排燈光已在目力所及之內,足以照明。

    潘小園忽然停住腳步,指著右前方,低聲道:“看!”

    這次有武鬆在,她倒沒那麽怕了。但聲音能多小有多小,武鬆終於不得不湊過來,才聽清她第二句話:“那個有女人哭的房間!”

    每次經過那裏的時候,她總是不由自主地多看兩眼,早已熟知了這小黑屋的位置。

    聽到哭聲,也不是那麽害怕了。況且屋裏的女人似乎挺堅強,在潘小園偶爾大膽走近的時候,聽到的大多是一片沉默。淚水隻是點綴,有時候甚至聽到裏麵在低聲叫罵。

    武鬆順著她手指看過去。那裏是山坳盡頭,火把稀疏,兩間小屋隱約出現在茂盛的樹叢後麵,若非刻意凝視,很難察覺到。

    而且正如她所述,屋外守著幾個黑影,星光下閃了一閃。

    武鬆小心上前走了幾步,定睛凝視,一看便明了,低聲告訴她:“是個明板。”

    見她還不太理解,便簡略地解釋道,“明板”是江湖上黑話,相對於“暗樁”,指的是並非有意隱藏的去處——未必便光明正大,但也並非什麽“密室”。這所

    房子的存在,梁山上的諸位“老人”,應該都是知情的。

    “要是他們有意瞞著旁人私設監房,你根本走不到能看到它的去處。”

    潘小園好容易理解了這個概念,忍不住問了一句:“那,既然不防人,我也是能去探個究竟的了?”

    說完,上前兩步,作勢就要去瞧。

    聽到背後武鬆嗤的一聲笑出來,馬上意識到這話有多天真,簡直拉低了自己這一陣子的平均智商。就算是“明板”,看這房子的架構位置,明顯是告訴別人,最好避而遠之。

    尋常女眷畏手畏腳,連出門都少,更不會走到這種荒僻的地方來。而梁山好漢們都是老江湖了,江湖上不興多管閑事。大家心照不宣,就算見到,也不會對這種地方多加留心。隻有她一個傻了吧唧,又不太安分的局外人,才能有機會產生一點兒不該產生的好奇心。

    她覺得沒主意了,不由自主地想和武鬆商量:“可是你宋大哥……”

    武鬆默然片刻,還是低聲說:“那天你未必看得清楚。咱們先迴去吧。”

    當真是胸懷不太坦蕩,難得的跟她好聲好氣,居然似乎有些請求的意味,

    被他這麽一忽悠,潘小園倒真有點記憶斷片了。那天看到的,到底是不是宋江?就算是,以他跟武鬆的交情,武鬆能把他怎樣?

    畢竟他要講什麽“義氣”啊。

    正要跟他動身離開,忽然眼一花,樹林裏模模糊糊出現了個影子,身邊有人提了個小燈籠,窸窸窣窣的,徑直朝那小黑屋而去。看身材,似乎又是宋江。

    武鬆甚至比她先看到一刻,也比她更確信那是宋江的身影。他目光一凜,神情明顯僵了一僵。

    在那一瞬間,他有三個選擇。

    第一,管他明板還是暗樁,假作沒看見,跟潘小園目不斜視地迴到自己的下處。——這是大多數梁山成員都會選擇的應對方式。

    第二,大踏步往前撞,直接問宋大哥這麽晚了,有何公幹。——這是魯智深、李逵這等直腸子幹出來的事兒,而且多半會被宋江隨口誆過去。

    第三,放低聲,“你先原路迴去,我看看情勢,隨後就到。”

    潘小園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隻看到眉間一抹凝重的皺。他也覺得這不是什麽好事?

    宋江已經離得很近了,她不敢再說話。於是隻是朝武鬆點點頭,轉身躡手躡腳地就要走。

    突然樹林裏宋江的一句話:“什麽聲音?是不是附近有人?”

    那提燈籠的道:“大哥少等,小的去看看。”

    燈影晃動,腳步聲響,由遠而近。小嘍囉來清場了。

    潘小園冷汗刷的一下就出來了。完全沒有應對這種事的江湖經驗,一時間頭腦一片空白,第一反應竟是拔腿就跑。身後武鬆似乎咬緊牙關,低低叫了一聲“站住”,她也完全沒聽進去。腳下趟著一大片雜草,嘩啦一聲,夜幕中格外清晰。

    突然後背一緊,身子一輕一旋,直接讓武鬆一提一縱,在他懷裏跟著翻了一整圈兒,輕飄飄落在地上,緊繃繃蜷了起來。

    落點是小黑屋外牆後麵,淺崖上凸起的一塊石,唯一一處沒有草叢灌木的角落。潘小園這一刻才認識到,什麽叫做真正的落地無聲。

    那燈籠的光影亂晃一陣,迴去了。

    潘小園心跳飛速,大口喘氣,然後感到粗糙的手,輕輕掩住自己的嘴。武鬆的唿吸在她頭頂,極輕極輕,幾乎聽不到。

    她學著他的節奏,慢慢放輕了聲音,心裏卻又沒來由的焦躁。這是有多瞧不起她,才怕她會不識時務的叫出來?當她是孫雪娥呢?

    小黑屋的門吱呀一聲開了,腳步聲響,宋江走進去。

    潘小園周圍沒有異常聲音了,慢慢從懷裏把手拿出來,把自己臉上那隻手往下拽。完全拽不動,急得渾身出汗。

    她這才突然發覺,自己幾乎是整個讓他攬在懷裏,自己的重量幾乎全部壓在他胸前。他衣衫薄,胸膛的熱氣全覆在她後背上。她方才一驚一嚇,手腳冰涼,冷熱一激,引起一片奇特的戰栗,渾身上下燙得幾乎要燒起來。手指抓在地上,沾上夜間泥土中的濕氣。

    這是她平生以來第二次跟男人挨那麽近。第一次的時候,脖子上架著一柄刀。

    她本能地就一掙,但武鬆紋絲不動,雙臂鐵一般箍著她,一毫厘晃動都沒有,讓她跟他一道,化為了那岩石的一部分。她心裏也知道要是沒他這份穩,自己發個抖,碰到旁邊的石塊泥土花花草草,頃刻間就暴露於耳目之中。武鬆跟宋江的鐵杆交情馬上就會付諸東流毀於一旦。

    可是總不能就這麽讓他抱著吧!

    她也不敢再用力掙,打算極慢極慢地往邊上挪,把自己給放出來。剛挪一寸,讓他無聲無息地給揪迴了原處。

    小黑屋裏亮起了更多的燈。宋江的聲音響起來:“娘子?”

    果然是個“娘子”!

    潘小園徹底忘了掙紮。

    武鬆顯然也有九分緊張,全身肌肉緊繃著,碰到哪哪都是一片堅硬如鐵。隻有脖頸是柔軟的,偶爾蹭在她耳邊,能感覺到那急促的血流的脈動。

    小黑屋裏響起了一個陌生的女聲,清脆得仿佛剛出土的鮮竹筍。但清脆中帶著一絲疲憊的黯然,仿佛竹筍上沾了一層泥。

    “宋頭領三番五次的光顧,倒是不怕讓別人知道。”

    宋江的表情看不見,但一定是不卑不亢的完美微笑:“宋江行事磊落,何懼人知?”

    女聲冷笑,“原來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的行動,是你們梁山的慣例。”

    “這是為娘子著想,並無惡意。”

    短短幾句話,潘小園在外麵聽得真切。她覺得麵前如果有燈光和鏡子,一定能映出自己一副慘白得難看的臉色。她突然想,武鬆會不會後悔聽到這段對話?

    極其輕微地扭過頭,剛好夠給他丟去一個小小的眼色。

    武鬆盯著前方一片虛無,神色微微茫然了一刻,然後捂她嘴的那隻手微微向上提,點了點她耳朵,意思是繼續聽。

    潘小園腦子裏奇亂無比,哪裏靜得下來。突然想,他的手為什麽這麽暖?

    小黑屋裏也沉寂了一刻,那個清脆的女聲又連連冷笑,斬釘截鐵地說:“可惜我扈三娘不需要你們的好意。宋頭領還是請迴吧!免得讓你兄弟們看見了!”

    宋江歎口氣:“娘子何必自絕退路。”

    潘小園徹底懵圈了。扈三娘!

    不就是打祝家莊是俘虜來的女將,後來被宋江指配給了王英王矮虎,成為梁山一員的!書裏麵,她是個木頭美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鮮花在牛糞上生了根,除了上陣打仗,沒再開口說過話。

    小黑屋裏,是她?

    潘小園到底是定力欠缺,再忍不住,極輕極輕的抽了口冷氣。聲音出來之前,被武鬆的手用力捂了迴去。聞到他手掌上鬆木火把的焦香氣。

    小臂微微一痛,讓武鬆不輕不重地掐了一下,既是警告,又是報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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