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二娘徹底慌了,趕緊偷眼瞄了瞄一旁的武鬆,明顯是求助的神情。

    武鬆懶洋洋迴望她一眼,意思是已經說好了隔岸觀火兩不相幫,眼下她自己惹的事兒,自己解決。

    孫二娘一跺腳,拉過一個還能站起來的,低聲道:“去叫當家的來!”

    然後對那不知所措的少年甜甜一笑,深深一福,笑道:“哎呦,沒看出來,小兄弟還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啊!姐姐先前都是試探你,不這樣,怎麽才能顯出你一身本事呢?來來,都是江湖同路人,英雄惜英雄,這頓酒,我請了!喂,小二,還賴在地上做什麽?快去給小兄弟整治一桌新酒菜,要幹淨的!”

    那少年依舊堅持道:“你得先把我八叔救起來。”

    “小事小事,沒問題!快,你們幾個,快去調解藥,然後一起向老爺子賠罪!把小兄弟的行李也拿出來放好!”

    這時候張青聞訊趕到,早就聽小弟們報知了情況,知道是罕見的高手現身,趕緊一路賠笑著進來,上來就一揖到地,給那少年高帽戴了一堆,誇他少年英才,天生神功,連我們這樣的老江湖都得刮目相看——金錢不如人脈,打不過就稱兄道弟,拉攏示好,這本來也是張青的長項,連魯智深都斬獲了。

    那少年在家裏時,大約是一直被嚴厲教育;眼下頭一次被陌生人大拍馬屁,馬上就被誇得暈暈乎乎不好意思,趕緊說:“那個,這位大哥,你們不必……”

    孫二娘手往他肩膀上一搭,笑道:“你不受我們禮,可是瞧不起我們?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你還扭捏做什麽?”

    那少年臉又紅了,忸怩道:“不是,兩位大哥大姐,今日一見,甚是幸會,但不知……尊姓大名……”

    他的口吻也很快被帶歪了,成了江湖路子。

    張青大喜,報了自己夫妻倆的名字,又說:“小兄弟少涉江湖,也許沒聽過小店的名號。但你一定聽說過景陽岡的打虎英雄,眼下他也是我們的……”

    一麵說,一麵笑容可掬地一轉身,愣了。

    武鬆的桌上擺著一滿碗酒,椅子上已經沒人了。

    潘小園拽著武鬆袖子,把他一路拉到院子外麵角落裏,也不顧剛跟人家吵了那麽驚心動魄的一大架,直接小聲問:“你就這麽看著他們拉人下水?”

    武鬆反問:“那還能怎樣?”

    平心而論,潘小園雖然跟孫二娘她們姐姐妹妹的說笑,但心裏頭對於

    他們的“事業”,還是不太以為然的。江湖歸江湖,義氣歸義氣,到底是違法犯罪的黑惡勢力。潘小園還是沒法徹底把自己代入我行我素的江湖大俠角色——坑人總歸是不對的,何況坑的是那麽可愛的男孩子。

    她早就想著,等自己接收了這酒館,就給它改邪歸正,誠信經營,照樣生意興隆。

    況且,武鬆不是也一直有意無意的和黑道劃清界限嗎?怎的被孫二娘救過一次急,就成了睜眼瞎了?

    她忽然明白了:“你是怕你們日後同上梁山,麵子上掛不住?”

    武鬆有些焦躁:“我已幫了那孩子一次,之後走什麽路,看他自己了。”

    潘小園又氣又笑。這時候來邀功了,臉都不帶紅的!

    “是你幫的,還是我幫的?”

    武鬆語塞。本來也不指望她能接受到那個暗示,可她不僅秒懂,還立刻正氣凜然地去攪局了,連他自己都沒太反應過來。虧得孫二娘沒看見,她倒不怕跟母夜叉撕破臉皮?

    他心裏這些考量,潘小園一概不管。她不知原來的金蓮是怎麽看上武鬆的,突然覺得這人簡直一無是處。

    “好,武二哥這是等不及上梁山了,準備一條道走到黑——這是宋大哥教的,還是你那周老先生教的?”

    武鬆怒道:“我不是黑道!”

    “我看沒區別!”

    “你……”

    他本是直性子人,不管以前多看不上孫二娘他們的生意,眼下受了她恩惠,不說知恩圖報,起碼不能恩將仇報。本來心裏頭搖擺不定,被她一激,反倒裏外不是人!

    突然一低頭,對上她大睜的雙眼,裏麵映出一個他的影子,白布衫,白搭膊,一身素色,沒半點黑。

    他望著那影子出神了,一時間有些記不清自己是誰。

    直到聽到不滿的一句:“你看我幹嘛!”

    堂屋內推杯換盞的聲音響起來,張青的聲音透壁而出:“……哈哈,這就對了,四海之內皆兄弟,如今昏君奸臣,世道混亂,哪有半個好官?不如咱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一同上梁山去也!對了,小兄弟,你聽說過水泊梁山吧?”

    那少年懵懵懂懂地答:“山東濟州府的水泊梁山?是了,路上接到過梁山宋公明的告百姓書,說他們……替天行道,除暴安良……”

    張青大笑:“這就對了!小兄弟有所不知,俺們幾個,都是馬上要加盟水泊

    梁山的綠林好漢,今日見到小兄弟器宇不凡,但不像道上人,這才手癢,試了你一試。想不到試出個小英雄,這叫做不打不相識……”

    對張青來說,多忽悠一個人去梁山,就等於自己多了一份進身之資。畢竟是魯智深的把弟,張大叔的嘴炮功力不是蓋的,頃刻間描述出了一幅快意恩仇、其樂融融的美好江湖圖景。

    “小兄弟,跟我們走吧!”

    那少年猶豫著說:“可是、可是家父要我去應武試……”

    張青大笑:“應武試?蝸牛似的,一步步從別人屁股底下往上爬?你既然如此本事,到哪裏不能橫行霸道,幹嘛還要看著貪官的眼色過活?等你在梁山上揚眉吐氣,成了大英雄,看令尊還會不會說你一句!”

    少年還沒答話,哐啷一聲,店門大開。

    張青大喜:“武兄弟,是你啊!哎,這就是我方才說的……”

    武鬆沒管張青,一雙眼睛將那少年審視個遍,才冷笑一聲,粗聲道:“應武試,你的確不該去——本事還差著點兒!”

    想不到那少年卻不受激,站起身來,不卑不亢地笑道:“我自然是本事低微,方才還跟這些大哥說,要多討教討教呢。”

    旁邊侍候的幾個小弟聽到他自承“本事低微”,紛紛羞愧地低下了頭。

    武鬆道:“跟他們討教能有何用,敢跟老爺我來嗎?”

    如此得罪人的一句狂話,在場所有人居然沒有異議。那少年也居然沒被激怒,恭恭敬敬一拱手:“願聞兄台教誨。”

    武鬆從牆角綽起兩根哨棒,一根扔過去。那少年一把接住,跟他出門。

    張青孫二娘互相看一眼,還想跟出去,斜刺裏冒出個潘小園,笑眯眯堵住門:“武二哥說了,單獨授課。”

    張青摸摸臉上的刀疤。快到手的小弟被別人截胡了,不敢露出太抱怨的神色。

    院子裏,武鬆把那少年引到正當中,問:“知道我為什麽單獨叫你出來嗎?”

    對方規規矩矩一拱手:“還未敢動問……”

    啪!武鬆哨棒一甩,已經結結實實地打在了他屁股上。那少年毫無防備,“啊”的叫了一聲,摔了個大馬趴。立刻跳起來站好。

    武鬆大笑一聲,這才迴答:“因為我閑。”又問:“知道我為什麽上來就打你嗎?”

    那少年雙手持棒,馬步紮好,擺出個起手式,眼睛跟著武鬆手上動靜,

    小心翼翼地答:“因為我學藝不……”

    啪!武鬆哨棒一挑一遞,對方那點防禦跟過家家似的,立刻分崩離析,肋下被重重一擊,倒退了三四步,強忍著疼,不叫出來。

    “因為我比你厲害。知道我為什麽不講理嗎?”

    那少年性子再溫和,此時也怒了,大叫一聲,先發製人,哨棒滾滾一掃,逕奔武鬆。

    啪啪兩聲,那少年雙手手腕早著,撇了棒,倒在地上。

    武鬆拉著他胳膊肘,將他一把拽起來。

    “因為這就是江湖。”

    潘小園在一旁看呆了,忽然有種拜武鬆為師的衝動。

    滔滔的崇拜之情不止來自她。那少年直接跪下了。

    “願求兄長名號!”

    武鬆丟了哨棒,不緊不慢的說:“你以為江湖是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江湖就是就是比拳頭,誰的拳頭硬,誰就是理。你以為方才那店家夫婦為什麽不搶你錢財?難不成真是什麽江湖義氣?倘若你方才沒打過他們,你看他們還會不會跟你講義氣!再看我呢,倘若我是個沒本事的尋常百姓,那店家會容我在這裏喝酒,和我稱兄道弟?”

    那少年又是困惑,又有點驚訝,點點頭。

    “我們幾個是身上有官司,走投無路,窮得隻剩拳頭,才去什麽水泊梁山。你呢?放著好好的陽關大道不走,去什麽梁山入夥,難不成是想拿你的拳頭耍威風去?”

    那少年輕輕咬牙:“可是,陽關道,也不好走……”

    “也許比黑道更難走。但是在陽關道上,你的拳頭,可以用來做更多的事。”

    那少年靜默半晌,朝武鬆深深一拜。

    “多謝兄長教誨,嶽飛受用不盡。敢問兄長大名?”

    “清河武鬆。”

    ……

    潘小園再也無法歡樂的圍觀,腿一下子軟成麵條了。

    “你……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少年讓武鬆扶著站起來,轉而朝她一揖,溫潤一笑:“小弟嶽飛,相州湯陰人氏。方才多謝姐姐暗中相助,小弟愚鈍,眼下才全都想明白。看姐姐也非等閑人,願求貴姓。”

    潘小園覺得自己這輩子就是個姐姐命了。被武鬆叫聲姐,頂多是得個心髒病;被嶽飛——哪怕是正太時期的嶽飛——叫姐姐,她總感覺下一刻就得平地起驚雷,把她從頭到腳劈個焦嫩相間。

    好在對方神態真誠,滿滿的全是感激和尊敬,她也就不客氣,腆著臉笑道:“我姓潘。嶽兄弟,你家老仆也差不多醒了,趕快上路吧,跟那店家夫妻倆好好道個別。以後再遇上這種事,你也知道該怎麽處置了。”

    嶽飛上了他的江湖第一課,一點就透,微微一笑:“小弟省得。”

    武鬆絲毫沒覺得他這個名字有什麽特別,見潘小園圍著他噓寒問暖欲言又止的樣子,心裏不免奇怪。還是上去打斷了,問起另一件事。

    “不過,嶽兄弟,我看你這身本事,要去東京應武試,還真是不太夠。你平日裏,是什麽人教授武功?”

    嶽飛說了幾個名字。武鬆邊聽邊搖頭,自語道:“看你路子,倒是很對我恩師胃口。可惜他眼下不知何處……”

    嶽飛立刻道:“兄長師承何人?”

    武鬆正猶豫,潘小園搶著說了:“周侗周老先生。”

    也不知道是直覺快於思考的速度,還是別的什麽原因,她突然記起來,周侗周老先生,與曆史上的嶽飛,好像有那麽一點關係。

    武鬆見她口無遮攔,一驚,瞪了她一眼。

    嶽飛卻眼睛一亮,說:“是他!小弟曾聽我的一位教頭提到,周老先生是不世出的前輩,此時似乎在陳留地方休養,隻是我們一直無緣拜見……”

    武鬆喜出望外:“老先生還在人世?”

    嶽飛點點頭。

    武鬆喜不自勝,挽住他手就走,“好,你去東京路上,可否費心打探一二,若有機緣,幫我帶一封信,我給你引薦……”

    一麵說,一麵幾乎是抓著嶽飛拖走了。嶽飛迴過頭,朝小潘姐姐丟下一個抱歉的眼神。

    潘小園拾起方才兩人過招用的哨棒,掂一掂,看一看,歎口氣。這年頭,果然不會點真本事,就隻有被當路人的命。

    武鬆進了店,討了紙筆,手底下卻猶豫了。先是擔心自己寫字不好看,問遍了整個酒家,似乎沒人比他文化水平更高,隻好親自動手;然後又糾結了半日的稱唿問題,最終還是沒敢稱恩師,隻是稱了前輩。

    真正下筆之後,他倒寫得很快,但一筆一劃都十分工整,不敢怠慢。他寫到那件十年前的舊物,說自己鬥膽觀看,眼下不知將其怎樣處置;接著寫了和嶽飛的相識經過,力薦此人人品。最後猶豫了又猶豫,沒敢寫自己這兩年的近況。

    武鬆封好信,悵然若失了片刻,交給嶽飛

    。

    仆人八叔已經徹底醒了。嶽飛鄭重其事地把信收好,和酒店內眾人一一道別。

    孫二娘他是不敢看的,一看就臉紅。小潘姐姐倒是沒那麽豪放,但對他似乎有些不同尋常的關懷——因此也少不得羞澀。各自說了些客氣的套話。

    直到他要走了,潘小園才終於鼓起勇氣,叫住他:“嶽……兄弟,江湖兇險,你可記著你家八叔的話,報效國家是好事,可也要防著……被人暗算。”

    嶽飛有些不解,但依舊認認真真地答應了,轉身挑起擔子,朝她一笑,算是道別。

    孫二娘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遠去,才迴過身,半是質問、半是埋怨地對武鬆說:“你方才和那小兄弟說什麽了!”

    武鬆笑笑:“沒說什麽,隻被他教訓了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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