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小園感覺自己靈魂出竅。兩輩子合起來,頭一迴參加馬拉鬆運動,竟是在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荒山野嶺,月光照著坑坑窪窪的路。

    不知道自己跑過了多少路程,隻知道往前,再往前。

    方才借著談判的空隙,武鬆隻跟她說了一句話:“到正南二十裏小溪邊酒家求救!”

    然後他一人擋住了四麵八方的進攻。但潘小園不知道他能擋多久。畢竟這是真實的世界,人的血肉之軀,力量上總會有極限。這不是武俠小說裏飛花摘葉皆可傷人、大俠個個以一當百的幻境。

    一麵跑,一麵有時間思考,這些日子以來的疑問,好像一粒粒零散的珍珠,被她一點點串成鏈子。

    江南明教……都怪武俠小說電影熏陶太深,她本可以早點意識到這些人的身份。考據了那麽多,曆史書中明明白白的寫著呢:“食菜事魔、夜聚曉散”,是宋代江南農民起義的骨幹。其中的“食菜”,是指教中成員嚴格素食,因此武鬆才會提到什麽青菜豆腐;明教尚白尚光明,因此白袍是他們的正規服飾,教眾間互稱“白衣善友”。至於信教的為什麽會有道士……

    隻能說這是一個任性的教。

    而此時明教的大本營不在什麽西域光明頂,而是在江南浙江一帶。教眾都來自附近州縣。這次北上覓訪武鬆,才沒有帶太多人馬,趁夜悄悄行動——畢竟是公款出差,不好太過張揚。

    找武鬆來幹什麽?看樣子他們早就看上了這個人才,抑或是看上了他懷裏的那樣東西,於是邀請他南下加盟。武鬆也許是放不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樂趣,也許是什麽別的原因,一直沒有答應。

    於是這些江南人也使出了十八般攻略。原著裏說——以及武大也是這麽認為——武鬆是由於與人爭鬥,誤以為殺了人,因此才從清河縣跑路。現在看來,這個陳年舊案裏麵,還有著江南明教的推波助瀾。

    至於那棟老宅,不出意外,就是鄭彪出麵買下的。看來他們也不願意太過張揚,盡量使用合法的手段。而這件事,也間接造成了武大的死亡。

    從某些角度來看,武鬆這人的任性程度簡直到了有些作死的地步。當初在景陽岡,人家不讓他多喝酒,怕他醉,他偏要把那酒店喝幹淨;人家不上他上山,說有老虎,他偏要去試試自己的本事。而這一次,明教越是對他威逼利誘軟硬兼施,他越是倔強不買賬。他眼裏揉不得沙子,一點點齷齪手段就能讓他翻臉,一步走偏,步步歧途,最終演

    變成今天的刀光劍影。

    ……

    潘小園想不下去,唿吸急促得要命,不時抬頭看看月亮調整方向。從來沒跑過這麽多路,二十裏,武鬆還真瞧得起她。也多虧她過去幾個月在陽穀縣,天天沒停過偷偷鍛煉身體,不然非癱在半路上不可。他倒不怕她癱在半路上?不怕她半路拐個彎,自求多福去?

    他是還在遠處苦苦支撐、拖延時間,還是已經變成一縷幽魂,死亦何苦,還是……不對,看在那位周老先生的麵子上,他們應該不會殺他,最差的結果,大約是他這輩子再也吃不上肉了。

    而自己呢,雖然說她現在還有笑一笑武鬆的資本,說他誇口太多,實際上泥菩薩過河,但認真說來,要是武鬆折在明教手裏,她這個炮灰女,恐怕比腳底下那隻螞蟻還要早死些。

    武鬆所說的酒家是哪裏?為什麽酒家裏會有救兵?他是早就知道,還是……

    突然起了一個奇怪的想法:難道那個二十裏外的酒家純屬他胡扯,為的隻是讓她有動力跑得更遠些?

    正想著,就看到遠處青白的月光下,遠遠的土坡下起伏,幾間小房子傍著溪,大柳樹上挑出個東西,依稀寫著個字,形狀像是個“酒”。

    果然有酒家!

    潘小園心中歡唿一聲,腳下生出力氣,剛剛開始加速,隻覺得身子一輕,腳底下一絆,骨碌碌往前一撲,她叫喚還沒來得及,就頭重腳輕地重重摔在一個陷坑裏。

    頭暈眼花之時,隻覺得身上被套了繩子橫拖倒拽,沿著一條坑道,直拽了三五丈。這才想起來唿救,用盡全身力氣,來了一個孫雪娥式的尖叫。

    立刻有人過來堵她的嘴。靠到近前,卻一愣:“是個女娘!喂,你們過來看,跑這麽快,跟個影兒似的,原來是個女的,哈哈!”

    還有人驚疑不定:“怎麽會有女娘半夜三更的在這裏跑!”

    潘小園睜眼,隻見自己身處一個小木屋,屋裏一股蔥薑飯味,好像儲存了一場陳年宴席;牆上點著幾碗燈,眨巴著放出昏暗的光;眼前是七八個歪瓜裂棗漢,小眼對小眼,大頭挨大頭,身上補丁摞補丁,其中兩個手上持著蠟燭,遠遠近近的瞅著她,議論紛紛。

    有的在說:“要不,放了?”

    “不能放!去叫老板娘!”

    “先綁起來……”

    遇到的稀奇古怪事已經太多了,潘小園居然沒心思問:“你們是誰?為什麽要抓我

    ?”

    而是直接跟那個趕來的老板娘對上了眼:“你是這酒家的主人?”

    兩人眼對眼,相了一刻。那老板娘約莫三十歲,綠衫紅裙,中間一件金黃主腰,色彩頗為鮮豔,像個紅綠燈。裏麵的抹胸更是鬆鬆垮垮的低著,襯著一片引人遐想的白皙。她麵相嫵媚中帶著些兇悍,讓人覺得誰要是往她胸口多看一眼,說不定就會有性命之憂。

    老板娘轉身招手,把那七八個漢子招到外麵,開口就訓。依稀聽到她說:“毛手毛腳的髒東西,眼睛都瞎了?要你們何用!告訴你們多少遍了,看清楚人再動手,你們倒會給自己省事,是喝酒呢還是打牌呢?這算什麽?你們好好看看那小娘,有半根頭發像官兵嗎?告訴你們,這叫做打草驚蛇,等正主兒來了,看你們不一個個傻眼!”

    訓了一頓,想是那些醜漢全都灰溜溜的低了頭,嘴裏囁嚅著說小的該死,那老板娘才轉迴來,一麵嘟嘟囔囔地說:“這年頭也真是蹊蹺了,水靈小丫頭也半夜出門練輕功,現在的年輕人啊……”

    說著拿出個破扇子,一邊猛扇,一邊進屋去,給潘小園扯開身上的繩子,順帶輕輕摸了把她的臉蛋,拍拍她身上土,笑嘻嘻地說:“誤會誤會,小妹妹莫怪,你還趕你的路,這件事兒就當沒發生,以後乖乖的別跟人說就成——你要是不計較,姐姐請你喝碗酒再走?”

    潘小園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她覺得自己一開口,說不定就會讓人家當成神經病。

    但終於還是硬著頭皮開口了:“這個……呃,有個叫武鬆的,在正北二十裏跟人打架,請你幫忙……”

    紅綠燈老板娘收了扇子,牆上端下一碗燈,湊近了,將潘小園仔細打量了打量。

    她忽然臉一沉,“什麽武鬆,我不認識。”

    果然是把她當神經病。潘小園還不死心,放軟了口氣,“這位姐姐,雖然我不認識你,但看你也不是尋常女流之輩。你不認識武鬆沒關係,但他知道你,說明你……美名遠揚。這次就當幫人個忙,多認識個朋友,以後說不定會有用……”

    老板娘撲哧一笑,半閉著一雙媚眼,將她打量了又打量。

    “清河武鬆,知道我?”

    潘小園趕緊點頭。

    “你呢,這位小妹妹,又是清河武鬆什麽人?”

    潘小園一怔,還沒想好是撒謊還是說瞎話,那老板娘哈哈大笑,揚長出門,朗聲喊:“阿大阿二阿三,貓蛋狗蛋熊蛋

    ,都給老娘死出來,叫上你們小弟,抄家夥,咱們舒活舒活手腳去!小閑,去通知當家的!小乙,看家!”

    然後她款扭纖腰,迴到木屋,朝目瞪口呆的潘小園嫣然一笑:“小妹妹,咱們喝碗酒,認識認識?我姓孫,行二,叫我二娘就好,嘻嘻!”

    武鬆大汗淋漓。他不想傷任何一個明教教徒的性命,更確切地說是不敢。方臘在江南已經隱約成為氣候,據傳其手段狠辣,睚眥必報,曾經不惜派人遠赴西夏,為的隻是誅殺一個叛教仇人。除非有把握將在場所有穿白衣的變成死屍,否則他不會給明教留下任何事後報仇的理由。

    孫雪娥依然在山洞裏醉蝦。什麽蒙汗藥,勁兒這麽足!不過還好,這些吃素的假和尚畢竟也是道上的,況且有他們教中嚴令,不知情的局外人一概不碰,這一點他們還算有原則。一群吃青菜豆腐的,居然也都那麽能打……

    武鬆一凜,汗水滲入眼角,沙沙的疼。刀已經被打掉了柄,扔掉換一把。當他在戰鬥中開始走神的時候,就意味著力氣已經漸漸耗盡了。

    對方顯然也無意取他性命,隻是一個接一個的車輪戰上來,名為過招討教,南北交流,實際上怎麽耗他怎麽來。他手裏的解腕刀早就缺了七八個口,又不是什麽名貴的寶刀,再擋兩下子,估計要斷了……

    又走神了。當的一聲,武鬆手中那把震懾過玳安、潘小園、孫雪娥的三朝元老解腕刀,就這麽身首分離,輕飄飄的滾到了山石頭縫裏。

    鄭彪叫道:“武鬆,勿要逞能啦!阿拉單打獨鬥全勿是儂對手,阿拉承認!玩夠了阿拉就收手,大家還是好朋友!”

    武鬆大笑:“不是還沒嚐過我的拳頭嗎?”

    一拳過去,可惜脫力,讓人家輕輕巧巧的避過去了,手肘反被扭住,大力向後一扳。

    武鬆幹脆不再反抗,哈哈一笑,叫道:“這可是你們說的,單打獨鬥,可都贏不過我武鬆!”

    那白衣道人早就收了寶劍,坐在一旁看熱鬧。此時一個眼色,三五隻手立刻伸過去,抻胳膊的抻胳膊,扒衣服的扒衣服,頃刻間就把那小舊布包搜了出來。

    白衣道人上去接過,略捏一捏,感到裏麵確實是一遝子軟紙,正要打開來看,卻忽然耳朵一豎,聽到遠處什麽隱隱約約的動靜。一大片火光,正在搖搖曳曳的接近。

    武鬆依舊冷靜異常,猛一抬身,甩掉身上黏著的兩個人,舒手就來奪那布包。

    道人也

    早有準備,兩個迴合,那布包依然穩穩握住,讓他順手揣進道袍裏去,還不忘朝武鬆丟去一個“冊那”的眼神。

    而遠處的燈火和聲音愈發鮮明:“抓逃犯啊,大家上!劉都頭,你堵西邊,馬都頭,你去東邊……大家小心,這群江洋大盜兇惡得緊……”

    官兵!幾個白衣教徒互相看了一眼。

    但凡江湖上好漢,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刻,是絕對不會與官兵正麵衝突的。就算是武功高強的頂尖高手,一身的本事,在比武場上單打獨鬥,確實犀利美觀;但若是碰上一群三四流角色,不顧江湖規矩一哄而上,多半也隻能乖乖被製。譬如國手和熊孩子擺攤對弈,那熊孩子上來就搶了“帥”,扔進臭水溝,國手也隻有幹瞪眼的份兒。

    更何況,官兵裏也不乏高手。他們還有馬,還有各種民間禁止的高精尖武器,百步之外,神臂弩架起來,隻需要一群訓練過幾個月的弩手,就能把古往今來所有武林盟主串成羊肉串。

    幾個明教分子明智地選擇了退避。那道人炫耀似的揚了揚手中的小布包,跟武鬆溫馨告別:“小夥子,謝謝儂啦。要想再跟這物事做朋友,勿要忘記去清溪幫源洞做客哦!”

    武鬆麵無表情地跟他們拱了拱手,算是好聚好散。

    然後他猛地迴頭,地上撿起一把掉落的刀,扶著山洞石壁,衝著那官兵的喧嘩和火光,準備迎敵。

    但當他看清來人的時候,就撲哧笑了,一把將刀子扔下。

    “扮得還挺像。”

    孫二娘手持火把,大踏步上前,人未至,笑先到:“哎唷,打虎英雄武都頭,江湖傳說,久仰久仰——誒,怎的連衣服也讓人扒了?該不會是……嗷!”

    孫二娘一個踉蹌,上下同時兩聲尖叫。睡在山洞邊上的醉蝦孫雪娥感到胳膊一陣劇痛,這次終於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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