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數太高。潘小園真真切切被他的撩妹手段感動到了。

    西門慶抬起頭,商討的語氣,卻堅定得毋庸置疑,“如果娘子許可,我可以將事情辦得滴水不漏。”似乎是無意的,隔著袖子拉起她的手,胸有成竹地說:“你不用管我使什麽手段。我不會傷武大,也不會鬧出大動靜。娘子今日迴家,且先莫要露出口風,三日後,等我派人來接你。”

    潘小園已經從無限的感慨中清醒過來,立刻抽出手,“等等。”

    西門慶似已料到,笑道:“你若要補償武大,我可以給他留一百貫錢,再娶三五個都夠了。”說完,又來拉她手。

    潘小園歪歪腦袋,從上到下打量他一番,笑道:“大官人算無遺策,可惜漏了一件事。”

    西門慶眯眼笑,“什麽事?”

    “大官人可忘了,武大郎的弟弟在縣裏做都頭,雖然眼下他人不在,等他迴來,發現哥哥沒了老婆,你猜他會不會忍氣吞聲?”

    武鬆雖然可怕,關鍵時刻搬出來嚇嚇人,效果次次不錯。

    西門慶卻大笑出聲,不值一哂的語氣:“誰知道他什麽時候迴來?再說,不過是個區區步兵都頭,上頭半個人沒有,我還怕他不成?”摸著胸前配的古龍涎香,又道:“不是小人誇口,以我現在的權柄,隻消一句話,就能讓他迴不來陽穀縣,娘子信不信?”

    潘小園眼睛睜得老大。他就一點也不忌憚武鬆?

    西門慶見她神色略有慌亂,卻是會錯了意,搖搖頭,壓低聲音,笑道:“也是。欲救生快活,須下死功夫。娘子若是嫌那個人礙眼,小人聽說,他也是個有殺人前科的。要是花錢動用些關係,給他……”

    一麵說,一麵做了個枷鎖及頸的手勢,手掌轉向喉頭,輕輕一勒。

    潘小園一個激靈,眼前掠過一片海棠紅,想起武鬆送給自己那匹緞。

    西門慶卻似沒事人一般,放開手,搓了兩搓,低低笑了兩聲,補充道:“也不是太難。”

    潘小園深深唿吸一口氣,麻木點點頭。

    之前,她被這個男人來迴來去的獻殷勤,隻不過領教了他的風流手段,卻從沒意識到,那顆五顏六色大花心底下深藏著的惡毒。

    在原著裏,他隨隨便便一句話就決定了武大的生死。而如今,要解決一個不那麽馴良的武二,在他眼裏也不過是多些額外的麻煩而已。

    也許他覺得,能掌握別人的生

    殺大權,在美人麵前是種可供炫耀的資本。可在潘小園眼裏,卻隻看到了對生命的蔑視。

    當然她知道以武鬆的實力,絕不至於被任何人輕易算計了去,但西門慶方才眼角裏一瞬間的冷酷,仍然讓她脊背發涼。

    方才她尚有心情跟西門慶半真半假的試探,但現在,她隻想跟這個人撇清任何關係。

    也不耐煩再跟他裝笑臉了。略微福一福,生硬地說:“奴家膽小怕事,這事怕是應不下大官人。奴家一介俗婦人,全身上下沒一根雅骨頭,要真到大官人府上天天喝茶,隻怕會三九天起痱子呢。方才跟大官人說笑得過了,大官人別介意。”

    西門慶微微變色:“你……”

    “時候不早了,我去接武大迴家——這男人呢,還是老實些靠得住,嘿嘿嘿。”

    快熟的鴨子撲棱棱飛了,西門慶終於不太淡定,欺過去一把扳住她肩膀,冷笑道:“你玩兒我呢?”

    潘小園用力一掙,學著他那個枷鎖及頸的手勢,半笑不笑地刺他:“大官人這就等不及欺壓良民了?”

    這一下子動靜有點大,藏在角落裏的三四個小廝趕緊都跑過來。來保兒急急忙忙地拉住西門慶,順帶擋住潘小園揮過去的一巴掌,叫道:“老爺,你怎麽在這兒呢?大家到處找你呢!”

    潘小園也沒有真暴力的意思,順勢收迴手,叫道:“奴家告辭!對了,二十五貫尾款,別忘了趕緊派人送過來!賒賬可恥!”

    西門慶理理衣襟,輕輕哼一聲,對著她的背影說道:“說‘迴見’比較好。娘子若是改主意了,小人隨時恭候。”

    潘小園嗤笑:“我怎麽會改主意?”

    “是嗎?我看不一定。”

    他撂下這句話,就在幾個小廝的簇擁下走了。潘小園一個人立在石子路上,忽然覺得天氣有些冷,打了個哆嗦。

    他應該隻是隨口說說的……吧?

    且顧眼下。

    到寺院牆外麵的下人席間找人。鄆哥已經忙完了事,自己迴家做生意去了。武大還守著一桌子東西大吃大喝,被一桌西門家的下人小廝圍著,有意無意地拍馬屁,簡直誇上了天。有的說看武大郎骨骼清奇麵相不凡,將來必成大事;有的說大郎為人低調老實,將來一定福報滾滾;還有的直接拉著他那根短粗手看起了手相,說他命裏至少有三個兒子。武大頭一次吃得這麽暢快過,幾乎忘了自己姓什麽了。

    潘小

    園咳了一聲,朝一桌人打了個招唿,說來接武大郎迴家。

    武大卻頭一次頂撞了她:“娘子沒看我……我和這些兄弟……喝得高興,你、你先迴去,先迴去!”

    潘小園又不健忘,還沒忘了上次他在西門慶府上被灌醉後的熊樣兒,當下心裏麵不痛快,再加上方才讓西門慶膈應了半天,立刻就毛了,提高了聲音,叫道:“叫你迴去!”

    武大本能地一個激靈,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周圍的一圈狐朋狗友。一個猥瑣兮兮的小廝不失時機地點評:“沒想到大郎這等有本事生意人,也是個怕老婆的,嘻嘻嘻嘻……”

    潘小園早就對這群狗腿子不爽,眼一瞪,一個酒杯甩地下,嘩啦一聲,桌子上才安靜了。

    一桌人看她的眼神都有點複雜。有些是恍然大悟——“原來武大老婆是個潑婦啊”,有些稍微知情的,則是暗地裏看笑話——“西門大官人看上的小娘,不過是這等貨色……”

    武大醉得左搖右晃,嘟嘟囔囔地噴著酒氣抱怨著,站起身來。

    等迴到紫石街的家,天已擦黑,王婆看見武大兩口子一起迴來,明顯有些詫異。

    潘小園早就猜出西門慶那麽多情報是哪裏買來的。王婆這棵牆頭草,全身上下恨不得連耳朵眼兒都長成錢的形狀,這會子應該早就改姓西門了。

    她沒好氣地往王婆茶坊門前一站,麵無表情地說:“王幹娘倒是生財有道。”

    王婆何等精明,一看就知道定然是她和西門慶翻臉了,心裏頭那個唏噓啊。這會子還不能挑明了,武大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隻好陪著笑,說:“娘子今天吃東西上火了?那麽大火氣。”

    潘小園自然也不指望王婆能自覺拒絕西門慶的錢,因此點到為止,隻是讓她知道“我心裏有數”,便再不多說。

    還沒進門,那邊街角就跑來個臉生的,直接跑到武大跟前帶笑作揖,自我介紹說是西門大官人家管賬的傅夥計,這會子來付素齋點心的尾款來了。

    潘小園心中一喜。果然西門慶還是有些商人的操守,沒有把個人情緒發泄到生意場上。

    家裏為了這次素齋生意,不計成本的改造收購,老底兒都已經花了七七八八,這二十五貫收迴來,才真正算得上一分耕耘一分收獲。武大搓著手,不好意思樂得太開懷。

    傅夥計顯然經驗老道,一開口就是一連串的拜年吉利話,把武大家從房梁誇到門檻,最後帶著一臉褶子笑道

    :“大郎,驗收下?”

    而潘小園踮起腳,往傅夥計身後看了看,再看看武大,眼裏有點疑惑的意思。二十五貫銅錢鐵錢,怎麽著都得至少裝一輛小車兒,要麽就是雇人挑個擔子挑來。而見那傅夥計兩袖清風,全身上下的錢怕是連買個炊餅都不夠。

    傅夥計見了她神態,眼裏閃過一絲得意,袖子裏掏出一疊紙,一躬身,眯眼笑道:“娘子別找啦,在這兒呢!我們大官人每天多少生意往來,要是全用車子拉錢,全陽穀縣的力夫也不夠用啊。”

    潘小園眼睛盯著他手裏那疊子厚紙,紙上密密麻麻的全是敕字,紅團、青印、銅印一個疊一個。她輕輕抽一口氣,全身被一種“見證奇跡”的感覺籠罩了。

    “交……交子?”

    曆史課學過的、中國乃至世界最早的紙幣?

    傅夥計嗤的一笑,連連搖頭:“娘子說笑了,這年頭還有誰敢用交子?來大郎看好了,一貫,兩貫,三貫……一共是二十五貫錢引,娘子,過目?”

    武大也是頭一次見著這東西,不知所措地看著。傅夥計一把塞到他手裏。他拿起來又看,上上下下翻了幾遍,最後字都倒過來了。

    武大強作鎮定,開始腦補:“這一張紙,就是一貫?”

    傅夥計輕輕一指:“大郎認得這個‘壹’字麽?”

    “這,這……眼熟……可是……”

    “壹”後麵那個字可就陌生得緊了,不像是“貫”。萬一是“文”怎麽辦?傅夥計似乎沒看出來武大在出糗,還在笑吟吟地躬身等。還是潘小園推了武大一把,輕聲道:“壹緡文正,沒錯,一緡就是一貫。別看啦。”

    傅夥計依舊耐心賠笑:“怎樣,驗得是真吧?”

    潘小園有點迴過味兒來了,心裏頭咬牙切齒,早把西門慶收拾了十七八遍。他這是欺負小老百姓不認得大額紙幣,還指望武大懂得鈔票防偽?

    但這個年代,印假鈔估計是砍頭的勾當,料西門慶也不敢,也沒那個技術。於是潘小園大大方方將鈔票收下了,還不忘問:“這個什麽錢引,去哪兒兌錢?”

    傅夥計笑道:“和我家大官人一般的商人,都用錢引進貨賣貨,娘子隨便尋一個便是。”微微欠身,又笑道:“若沒什麽事,小人便告辭了,請大郎在這收據上畫個押吧。”

    潘小園眼睜睜看著傅夥計拉著武大的手,一根指頭印按了上去,心裏總覺得有些忐忑。

    等傅夥計走到街口了,猛然想起來什麽,不顧形象,飛奔追過去,一邊喊:“喂,迴來!我們要現錢!”

    傅夥計慢悠悠迴頭,依舊是招牌式的吉利笑容,“娘子,押都畫了,就別為難小人了。當初娘子談生意的時候,也沒說隻要現錢啊。哦,對了,隻怕娘子不知,錢引不準私兌貨幣,讓官府知道了可是要坐牢的喲。”

    潘小園一迴頭,看著武大心肝寶貝似的捧著一遝子“錢引”,殺人的心都有了。

    過去考據時查的資料都變成炊餅讓自己吃了!

    此時的北宋,“交子”已是過去時。由於造假猖獗、通貨膨脹,已於十幾年前被朝廷迴收取締,替換成一種叫做“錢引”的紙鈔。而為了最大限度地保值,“錢引”是不允許和銅錢隨意兌換的。

    隻能用來買賣大宗商品,從一個商人流通到另一個商人。商戶之間用信譽對“錢引”進行聯保。而尋常小老百姓,怕是一輩子都用不上一張錢引。指望用它去買柴米油鹽,就相當於現代社會裏,直接拿張匯票去館子裏吃酸辣粉。

    潘小園輕輕咬著牙齒,摩挲著二十五張精致的廢紙,心裏麵隻後悔一件事,那就是白天怎麽沒把西門慶直接從山頂上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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