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豪的血癌進入了最後的階段。

    斷斷續續的昏迷開始了它對小豪的侵蝕。雖然時間並不一定,時而長達一兩分鍾,時而短如幾秒,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小豪處於昏迷狀態階段的時間有著增長的趨勢。

    小豪的爺爺感受到了事態的嚴峻,更加頻繁地來往醫院,有時甚至留在小豪的病房裏過夜,然後隔天一大清早便匆匆趕去上班。

    至於月涯,即使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樣的一天遲早會到來,可是在親身親眼看著死神的氣息步步進逼,獠牙大長,月涯的情緒還是免不得消沉低落。

    臉上的笑容少了,經常一個人站在窗前望著窗外的天空怔怔出神。

    我想是時候和她好好聊聊了。

    我在午休時段在餐廳遇到了月涯。

    她正獨自一人坐在角落窗戶旁的位置上

    我朝她走過去。

    “我能坐這裏嗎?”低著頭似乎在思索著什麽事的月涯乍聞語聲微吃一驚,抬起頭見到是我,忙道:“啊,當然可以,請坐。”我依言坐了下來。

    月涯彩瓷低頭將目光移迴桌上的湯麵,可是卻遲遲不見她將麵送入口中,而隻是心不在焉地拿著手中的筷子在碗裏轉著圈。

    “最近看你心神不屬,心事重重的,是因為擔心小豪嗎?”我問道。

    月涯猶豫了一會兒,應了一聲:“嗯”

    “你現在應該對一位輔導醫生必須肩負的心理負擔有所了解了吧?”

    月涯放下手中的筷子,仰首望向窗外蒼茫的天空,緩緩地道:“原來親眼看著你的病人慢慢地迎向死亡是那麽痛苦的一件事。雖然早有了心理準備還是被那錐心之痛刺得無法唿吸。”

    “那小豪他……當你去看他時,他的心情是如何的?”

    月涯露出了複雜的神情:“這事讓我感到很納悶。每一次我去看他,他總是笑臉迎人,一點痛苦的表情也沒有露出來,就好像生病的人根本不是他的樣子。”

    “這就對了。你知道為什麽小豪總是在我們麵前一直顯得很開心嗎?他是不要讓我們這些關心他的人感到痛苦難過。為了不辜負他的一番好意,我們就更應該把自己的悲傷藏在心裏,好好讓他能快快樂樂地度過他剩餘的日子。”

    月涯垂下頭,我看見她低垂的眼簾閃爍著淚光。

    “為什麽一個隻十歲的小孩能夠如此的堅強?”

    “那是因為她不希望在自己生命最後的日子裏沉溺在悲傷之中,希望能在離開這個世界之前,留下美好的迴憶。”

    月涯歎了一口氣:“這麽善良的一個小孩,老天爺卻……”

    我也喟然長歎:“世事有時就是如此,我們隻能愛莫難助。月涯,如果你想找人聊聊的話,我辦公室大門永遠是開著的。”

    “我會的,醫生,謝謝。”

    上午三時,我走進了夜雨的病房。

    病房不再是漆黑一片,窗簾拉了起來,任由光線肆意地在房內橫行無忌。

    坐在床上的夜雨注意力全被手中的書籍奪去,直到我走至床前坐下來之後方才察覺到了我的存在。

    “看什麽書看得這麽入神?”我微笑問道。

    夜雨露出尷尬的一笑,翻過書來讓我看了封麵。

    “也沒什麽啦,隻是想了解一下日本的櫻花季,想象一下自己處在櫻花樹海之中,櫻花花瓣飄舞身周的那種美妙的感覺。”說著說著,夜雨閉上了眼睛,仿佛自己此時此刻正陷身於絢麗的粉紅色花海之中。我也隨著她閉上了眼睛,悠悠地說:“嗯,真的很美。”

    “是呀。”夜雨重新睜開眼,晶瑩剔透的瞳仁閃耀著興奮的光芒。可是她眉宇間那一絲憂鬱卻依然猶在,而且似乎更加深刻了。

    到底是為什麽?

    夜雨將書本放迴床旁的小櫥櫃上,順手拿起旁邊的水壺和杯子正想為自己倒一杯水,卻發現水壺空蕩蕩的。

    夜雨瞧了我一眼,然後露出隻有年輕女孩才適合做的撒嬌懇求的表情,拜托我道:“醫生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幫我裝水?我的身體最近越來越弱了,可以嗎?”

    我笑罵道:“借口。但就隻一次,下不為例唷。”

    “謝謝你,醫生!”

    幾分鍾後,我再度走進夜雨的病房,手裏捧著一壺滿滿的清水。

    我心想好人做到底,順便也為夜雨倒了一杯水。

    “謝謝。”夜雨接過杯子,飲了一口。

    “怎麽樣?和巢城相處得還好吧?”

    夜雨臉上立時揚起溫柔的微笑:“有一個對你千依百順,為你處處著想,深愛著你的男朋友,會有什麽不好?”

    “哈哈,這就好。”

    “可是……”夜雨的臉一下子又黯淡了下來:“我感到幸福之餘,卻也感到內疚。這些天來,巢城每天都來看我,風雨不改,我的爸媽也是。我看得出他們很累,身體在抱怨了。爸媽有車子還勉強可以,但是巢城的家和學校都離醫院頗遠的,來迴都要一,兩個小時。我有跟他說過,不需要每一天都來看我,可他就是不肯。而且他大學的考試也快要到了,我真擔心他能不能挺得住。醫生,能不能麻煩你找時間幫我勸一下巢城?”

    我想了想,答應道:“沒問題。”

    “那就拜托你了,醫……”驟然間,隻聽得清脆的‘當啷’一聲,夜雨手中杯子摔落於地,杯中水飛濺。

    夜雨雙目翻白,胸口劇烈上下起伏,唿吸急促又艱苦。

    就在下一秒間,我已按上了床邊的緊急唿救按鈕。

    上午四點二十分,在麥醫生極力的搶救下,夜雨的性命再度被保了下來。病發的原因被調查出是因為忘了定時吃藥的緣故。重新服藥之後,夜雨的情況迅速地穩定了下來。

    上午四點三十五分,夜雨的父母急匆匆地衝進了病房。一見到夜雨相安無事地與我交談著,臉上緊繃的神經登見舒緩。

    十分鍾後,巢城也趕了過來。他一跑進病房,便奔至床前,抓起夜雨的手,忙問:“小雨,怎樣?沒事了吧?”

    “傻瓜。我這不是好好的嗎?當然沒事了。”夜雨搖了搖頭,拿了紙巾為巢城擦拭額頭上的汗水,眼裏盡是柔情。

    “太好了。真是擔心死我了。”

    “你不是說今天得和大學的同學作研究報告嗎?”

    “研究報告和你比起來當然是你比較重要。”

    夜雨眉間微蹙,微嗔道:“你……”

    “對不起。”巢城忽然打斷了夜雨的話,從口袋中拿出手機。

    “喂?阿偉嗎?是。我?我現在醫院看我的女朋友。是,我知道那份研究報告很重要,而且明天就要交了,我很清楚。你們不用擔心,我明天一早一定會把我負責的那一部份做好的。是是是,我很抱歉,不過我女朋友出了一點狀況。好好,就這樣,對不起了阿偉,拜拜。”

    巢城一放下手機,夜雨馬上就說:“你大學的朋友在找你嗎?那你就快去吧,我已經沒事了。”

    可巢城甩了甩頭:“沒關係,問題已經解決了。你就讓我在這裏陪你吧。”

    “巢城……”夜雨的臉上盡是痛惜與愧疚。然後有那麽一瞬間,我仿佛看見她的眼神裏閃過一絲似乎是下了什麽決定的毅然。

    是錯覺嗎?

    “麥醫生肯答應我的請求了嗎?”

    下午五點整,巢城突然對我說有話想與我談一談,請我到了病房外。

    “他是答應了,雖然是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答應的。”

    聽得麥醫生終於同意了,巢城喜出望外,說道:“這樣所有人都答應了。除了夜雨之外。”

    “嗯,你想幾時和夜雨說?”

    “在我有了這個想法後,我就已經在作研究和調查了。就在三天後吧。”

    “這麽快?”

    “已經不能再拖了。”“好吧。”

    三天匆匆而逝。

    我坐在夜雨的病房裏一邊與他閑談,一邊等著巢城的到來。

    “今天將會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喲,夜雨。”我說。

    “耶?你說什麽?啊,對。今天會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正在晃神的夜雨隔了好一會兒才作出迴應。

    她淡然一笑,重複道:“嗯,今天將會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因為一切都會在今天了結。”

    我眉頭微皺:“怎麽了嗎,夜雨?今天看你一直心不在焉的。”

    “沒什麽。可能最近沒有睡好,有點累。醫生我想小睡一會兒,今天就到這裏好嗎?”

    “好吧,那我就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

    在走迴辦公室的路上,一股不安的預感忽然襲上心頭。

    是我過慮了嗎?

    三十分鍾後。

    我放下手中的話筒,結束了與巢城的談話。他再過十五分鍾就會抵達醫院了。

    誰知,我一放下電話沒到幾秒,電話又再度響起。

    難道巢城還有什麽話忘了說了嗎?我一麵納悶地心想著,一麵拿起話筒。

    但是,我卻錯了。

    電話的另一頭並不是巢城,而是湘雪。

    “我先說,我這次可不是在開玩笑。你負責的一名病人,莫夜雨現在正坐在天台上。她說她要自殺。”

    我怎麽會那麽愚蠢,居然到了這個時候才恍然大悟。

    為什麽沒有早一點發現夜雨的異狀?

    她的眼神,她的話語早就在跟我明示了,為什麽我就是沒有察覺到?

    我還算是一個稱職的輔導醫生嗎?

    可惡!

    “夜雨!”我猛地推開天台厚重的鐵門,喊道。

    天台上,湘雪與麥醫生各站左右,正不斷地勸誘坐在天台邊緣上的一名少女。

    狂風唿嘯,仿佛隨時都能將夜雨瘦弱的身軀吹落。

    “醫生……”見到我,夜雨臉上閃過一絲猶豫。

    我命自己保持鎮定,緩緩地走向夜雨,微笑道:“夜雨,有什麽事先下來再說,好不好?”

    夜雨搖了搖頭:“對不起醫生,我已經決定了。我是不會下來的。”

    “那好,沒關係。那就讓我過去坐下來和你聊聊可以嗎?”夜雨躊躇了一會兒,終於點了點頭。

    我慢慢地走向她,在她的身旁坐了下來,揮手要求湘雪和麥醫生暫時離開。

    我知道現在的我可以把夜雨硬拉下來,可是我並沒有去做,因為那樣的舉動根本解決不了任何的事,隻會惡化情況。“對不起,夜雨。都是我不好,沒有早一點發現你內心的痛苦。”

    “不,醫生。是我不好,是我辜負了醫生。對不起。”

    我低頭往下看去,底下的人們在我現在的眼裏看來,已變成了點點粒粒。

    我吐了一口氣,緩緩地道:“從這個高度跳下去,的確會死,可是你認為像這樣跳下去,你能夠解決什麽問題?”

    “所有的問題,大家的痛苦。爸爸媽媽還有巢城不用再成天為我擔憂,提心吊膽,為我奔波勞碌,我也能從病痛中解脫,醫生你也無須再麵對我這個任性的病人。”

    我露出苦笑:“你真的以為你想這樣一死了之,所有的問題,痛苦就會消失嗎?你有沒有想過你就這樣死了,你的父母還有巢城會如何地傷心欲絕,痛上加痛嗎?他們會拚命自責,為什麽自己沒能夠好好地保護你?還有身為你的輔導醫生的我會感到多麽地懊悔嗎?”

    “可是,我不想再害人了。爸爸媽媽已經老了,卻還要為我奔波勞碌。我不想再讓他們這麽辛苦了。還有巢城,似乎每天都往家裏,醫院,大學三頭跑,明明是累垮了的樣子卻還要逼迫自己每天來陪我。你知道我每次看到他日漸憔悴的臉,我的心有多痛嗎?我不想再拖累他的前途,阻礙他的幸福了。況且,悲傷是暫時的,它會隨著時間的流逝慢慢淡化。過了一些時候,他們就會慢慢地把我忘了的。”

    “你知道有些悲傷是永遠也不會消失的嗎,夜雨?”我痛苦地說道。“你真的想這樣枉費了他們對你的愛嗎,夜雨?你的父母,巢城每天都來看你,是因為他們愛著你,他們怕你自己一個人在醫院裏會寂寞。你說你想看書,他們就馬上東奔西跑為你收集書籍,那是為什麽?也是因為他們愛你,不想讓你失望。你一出事,他們便立刻放下手中的工作,十萬火急趕來這裏。為什麽?還是因為一個愛字。他們賦予了你這麽多的愛,你卻不思迴報,隻想以死為自己求解脫?你覺得你應該嗎?對得起他們嗎?你唯一能報答他們對你的愛,就是活下去,一直活到最後一刻。”

    “我……”夜雨猶豫了,她躊躇了,她將我的話聽進去了,臉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小雨!”就在此時,隨著一聲響亮的呐喊聲,巢城從樓梯間衝了出來,雙眼急速掃視天台,一看見夜雨便連忙說道:“夜雨!我來了!有話好好說!你先下來,那上麵很危險!”

    “你別過來!”夜雨喝止了欲要走近的巢城。巢城的出現讓夜雨顯得很激動。

    “你為什麽要來?你走吧,我已經是一個快死的人了,你跟我在一起沒有未來的。你放棄我吧,然後重新開始一個嶄新的人生好嗎?你一定可以找到比我還要好的女孩子的。不要再為了我這個將死之人讓你自己這麽痛苦,辛苦了。你可知道我每次看到你憔悴的臉,我有多心痛嗎?把我忘了,好好專心在你的學業上吧,你還有大好前途等著你呀!”夜雨的叫喊漸漸地轉為嘶喊,最後變成了哭喊。

    她崩潰了。

    “你別傻了,小雨!你以為你就這樣死了,我就能重新開始,我就能忘了你嗎?你別傻了!如果你就這樣死了,我會更加無法再去專心讀書了,甚至可能會永遠沉溺在無法保護你的傷痛之中,再也站不起來。我一生最愛的人是你,以前是,現在是,將來也是,永遠永遠都是!我的心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我現在就在跟你說。如果要我在前途和你之間選出一個,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所以……所以就讓我陪你到最後吧!”

    “你這又是何苦?反正我最終逃不了一死,早死晚死又有何分別?”

    “當然有分別!你多活一天,我就能多愛你一天,你多活一天,你就能多愛我一天!”

    夜雨怔住了。

    “你看!”巢城突然從口袋中拿出一疊機票。“你的夢想不是要環遊世界嗎?我們明天就去!我已經全都計劃好了。我們先到歐洲,在那裏待半個月,然後再飛到日本趕上那裏的櫻花季,再飛到美國再玩個半個月。之後我們再到中國、非洲、印度、埃及、威尼斯,你想去哪裏我們就去哪裏,你要去北極南極都可以。你說好不好?”

    “你別傻了,巢城。你的大學怎麽辦?”

    “我不是說了嗎?學業和你之間,我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你。大學隨時都能去讀,可是失去這次與你一起周遊列國的機會,以後可能就沒有機會了。我已經向大學申請暫時休學了。伯父伯母,我爸媽,醫院方麵也全都答應了。現在就等你點頭了。你就再任性一次,讓我陪你一起去追逐我們的夢想吧。”

    良久良久,天台上就隻能聽到北風’唿唿’作響,夜雨深情地凝望著巢城,感激、感動、溫暖、喜悅、欣慰,夾帶著些許悲傷憂鬱,千絲萬縷的情感在她的心裏翩躚起舞,不住地撞擊著她的心扉,一點一滴地融化著她的決心,一點一滴地重新燃起她冰冷的心。

    終於。

    一抹笑容在夜雨秀麗的臉龐上徐徐散開,絢麗得如同百花爭豔漫野齊放,燦爛得就連最明媚的陽光也會為之黯然。

    然後,夜雨隻是簡簡單單迴答了一個字。

    “嗯。”

    即使雙頰淚痕跡跡,麵色慘白無色,但我隻覺此時此刻的夜雨遠比這世上任何一位女子都美,美得傾國傾城。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

    “醫生!出大事了!小豪不見了!”月涯的驟然出現擊碎了這幅絕美的畫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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