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白花花的細霧如同一張龐大的紗巾,籠罩在鹿池川上空,把遠處的山巒和田疇罩得看不清真實麵目。

    黑狐早早起來,獨步走到街上,用新奇的目光窺探著被國民黨兵占領了的這座集鎮

    晨風中傳來國民黨兵在鎮外沙河灘操練的叫號聲。黑狐倒剪雙手,閃動著細小的眉眼,亮晃晃的禿頭不時在各個鋪子前晃動。他第一個遇見的是在街東頭開吃食鋪的甑糕張,黑狐姍姍走過去,要了一碗熱騰騰的甑糕,欲從他臉上探尋出鎮子上住進國民黨兵之後生意的變化。

    甑糕張張望了一會黑狐探問道:“鋪子還行?”

    “行個屁,怕是要關門了還是不能關呢?白雄山親自到家下令要為他服務呢!”黑狐氣哼哼地說著,將一顆棗核惡狠狠的吐到濕溜溜贓兮兮地上。

    “我看不見得,這小子駐紮之後,手到伸出不少,但治軍還是嚴著哩,隻是太衷情女人,怕也是個沒多大出息的角兒。”甑糕張搭眼朝遠處的河灘望去。有士兵操練的號子飄飄渺渺的透過濃霧又傳了過來。

    “聽說這個小子沒有打算在鎮上久住,隻是要往南行,在這兒整休。”

    “鬼知道。”甑糕張惡狠狠地說。然後燃起一鍋旱煙,蹲在潮濕而髒亂的地上噝噝地吸著,煙霧在潮濕的空氣中被扯成條條沉浮於地麵。

    吃完甑糕,付過錢,黑狐正欲轉身離去。甑糕張卻拽了他鬆鬆寬寬的衣袖說:“鎮子上能過眼的女人都被白雄山狗日的摸了,你”龍花堂“可是金屋藏嬌,老的少的個個是浪貨,怕要守緊點,若讓白雄山留下一粒籽兒,生出來還不知要給你稱兄還是喊父哩。”黑狐聽罷,陰沉著臉仍舊沒有言語,他不知道這家夥是對自己的關照還是詛咒,臉上浮起了黑色。

    甑糕張見黑狐憂心忡忡的樣子又說:“聽說凡是白雄山摸過的女人,下身都開始爛了,你小子一定要當心,莫讓那賊把病毒傳到你家,那可是祖祖輩輩的冤孽。”

    黑狐仍沒有言語,他舉目望著遠處的沙灘,士兵的號子如鋼針紮他的心。他最後看了一眼甑糕張,姍姍離開東街向十字口走去。

    黑狐沒走出幾步,迎麵走過來一位披頭散發的女人,他細眼看定,方認出是鎮南頭張木匠的閨女石蘭。

    石蘭腳步蹣跚,一邊走一邊瘋言浪語唱著:

    吃了飯,無事幹

    背個擔,滿街轉

    東一瞅,西一看

    看見公雞在下蛋

    看見牛娃在搗亂

    看見一群當兵的

    個個不是好東西

    把我拉到野地裏搬倒身子就脫衣

    襠裏掏出硬東西

    把人弄得疼兮兮……

    石蘭本是鹿池川鎮上的一枝花,長得白白淨淨、體體麵麵,見人麵含笑容,一雙秀眼討人喜歡,未曾想今日卻是這般模樣。

    看著石蘭如此模樣,黑狐心如刀絞般痛楚。他沒有想到,白雄山說話分寸恰當,做出的事卻如此令人切齒。他上前擋住石蘭的去路,一臉同情兮兮的問道:“石姑娘可認識我不?”

    石蘭站定身子,也用眼睛緊盯了黑狐,她伸出右手抓住他的胸襟笑嘻嘻地說:“龍花堂裏的掌櫃,咋能不認得。”

    “這麽早你去哪達?”

    “去野地找褲帶去,當兵的昨夜裏在玉米地裏把我的褲帶抽了,我尋去。”說過,石蘭放了黑狐,搖搖晃晃地向街東頭走去。

    黑狐望著石蘭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霧靄裏,心中產生出一種難以忍耐的感受。“媽的,白雄山,你雜種真不是東西,害了多少良家婦女。”

    清晨的街頭空蕩蕩的,一片死寂,黑狐走在街上,猶如走在一片空無人跡的峽穀,心緒煩亂。他想,要是往昔,此刻鹿池川已是一片繁忙,擺攤的,設點的,開鋪麵的,早已開始爭霸地盤,架設貨架,鋪排攤位,清掃門庭。可現在,那種景象沒有了,是讓白雄山的官兵給糟蹋了。

    看來這世事還真要變了。“黑狐自言自語的說著,踏進了”龍花堂“。

    寡婦褐氏已做好早飯,紫香已收拾停當去分水嶺應帶的行李。一家人圍著黑色小方桌默默地吃著早飯,幾個女人看著黑狐黑黝黝的臉色,誰也沒說一句話,就連兩歲的灰娃也閃動著一雙烏溜溜的小眼睛一聲不吭。

    飯是鹹菜,蒸饃和紅豆米湯,大家吸吸溜溜地吃著,每個人臉上有一種苦相,隻有白白胖胖的紫香仍舊滿臉紅潤,他本想說點什麽,但抬眼看看幾個人臉色不正,也壓抑了那種欲說的興致。

    其實,紫香聽說迴分水嶺內心挺激動,她隻是將激動深埋在心底。她是一個城府淺薄的女人。自那個日蝕天與教書先生有了那檔子事後,她感到人活著別有風味。自己體體麵麵,卻逢了個人麵前出不了場的男人,但這種男人卻能掙來大把大把的錢。她感到心滿意足,隻是在床笫之事上,黑狐令她十分不滿足。近一個月來,她幾乎處於一種反感心理應付著黑狐的強求。因此,昨天夜裏黑狐做出決定準備將她送迴分水嶺時,她幾乎激動得一夜沒有睡好覺。黑狐像往日要出遠門一樣糾纏了幾次,她卻無動於衷,她是想把精神氣留給教書先生。

    吃過飯,黑狐向褐氏交待了店鋪的事情之後,帶著紫香和灰娃走出後門,踏上街麵。

    這時,一直沒有言語的紫蘇卻風風火火眼淚巴巴的走到黑狐和紫香麵前說:“姐夫,你今天可一定要趕迴來,要不我和我媽是不保安寧的。”

    紫香拉著紫蘇的手說:“隻要一到家,我就會讓他立即迴來。”

    紫蘇“嗯嗯”的點著頭,竟滴落了一串眼淚。

    紫香被紫蘇的神情感染,也落了淚。

    黑狐卻煩躁地說:“行了,行了,迴家,又不是送葬,哭哭啼啼成何體係,迴去。”

    紫蘇用手捂了眼睛,卻哭出聲來,褐氏走下台階拉了紫蘇迴去,自己也是眼淚汪汪地說:“黑狐早些迴來。紫香把娃管好,要什麽東西就捎信來。”

    太陽已升起一杆餘高,晨霧在太陽光下如戰場上的硝煙,忽忽飄動,隨風卷進深山或溝壑。街麵上已有了星星散散的行人。

    黑狐抱著兒子在前麵走著,遇到熟人,連連點頭打招唿。紫香走在陽光中她的臉色更加嬌美。兩人走過街麵,身後便有人指指劃劃品評他們。

    有人說:“兩人真不知是咋過光景,簡直是父女,哪能是兩口子。”

    有人說:“人家黑狐有錢呀,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有人說:“龍花堂,龍花堂,分不清是兒還是爹,分不出是妻還是娘。”

    對於人們的品評,黑狐聽得清清楚楚,但他不理睬他們,他更加抬頭挺胸,得意自若。咋,媽的,有錢是我掙的,有好女人是我養的,你們眼紅,自己也可以憑本事掙錢養麽。

    而紫香此刻心情卻特別別扭。她想,這世人的眼睛還真如毒劍。想著想著,她放慢了腳步,與黑狐拉開了距離。

    兩人一前一後走到街南頭,被城門上的哨兵用帶刺刀的槍擋架了。城門東側的士兵一手端著槍一手伸到黑狐麵前要出入證,黑狐一下子懵懂了,他真沒想到,幾十天沒走道,連城門也出不去了。他放下兒子,從口袋裏摸出幾張錢,塞在哨兵手中說:“我是”龍花堂“的老板,今日要去南山走親戚,迴頭告訴白團長一聲,晚上迴來去他那兒拜訪。” 兩位哨兵見黑狐一麵正色,又能說出白團長的事體,以為黑狐與團長有交情,便收了槍畢恭畢敬的放了黑狐。

    黑狐擰身卻不見自己的女人紫香,頓吃一驚,又轉迴來去尋找,才見紫香慢悠悠地走了過來,他對兩位哨兵說:“這是本人的內人,請多多關照。”

    兩邊的哨兵伸出手擋住紫香,用手摸著紫香的臉蛋陰陽怪氣地說:“是家的還是野的,這麽水靈。”

    正在這時,黑狐懷中的兒子卻“媽”的一聲長叫,哨士兵方才放了紫香,口中訥訥地說:“黑老板是有錢人了,看治的這家什,真是一件正經品。”

    “見笑,見笑,兩位多辛苦,我們走了。”黑狐說著笑著,用手拉著紫香跳出城門。

    太陽已亮出清晰的影子,有風拔響田野裏的禾葉。遠遠的分水嶺在秋陽中呈現出輪廓分明的灰色。

    踏上正道,黑狐與紫香加大步子向山裏走去。紫香心中暗喜,又要見到令人蕩神落魂的教書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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