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冬,臘月第八天,孟家峪大隊的戶主們臉上洋溢著醉心的笑。孟占軒手裏拎著卷尺,貓著腰丈量一塊地的麵積,地麵覆著厚厚的一層雪,雜七雜八的膠鞋在上麵印了無數的影子,日頭一照,還真像塊印花的白棉布。“有順家一畝七分地,占軒你不要量差了”村長大聲吆喝著。“差不了,差不了”孟占軒忙答道。“壩沿到壩根6丈,沿壩根再量10丈,正好一畝地”孟占軒嘴裏嘀咕著,忙搖動皮尺沿壩根量了過去。老孟是村裏的秀才,身體瘦弱單薄,眼睛還不好使,一副瓶底似的眼鏡不知帶了多少年了,好像是老爺子留下的,度數不小,起初是沒戴的時候,眼睛還湊乎,結果戴上就摘不下了,你想啊,都是種莊稼的,帶那個東西幹活不利索,孟占軒也想摘掉它,可有一迴出了岔子,這念頭便打消了。

    那時老孟還年輕,家裏給尋了一位姑娘,鄰村的,姑娘家姊妹好幾個,歲數都差不多,本來是想把老大說給老孟的,兩人也見了麵,都中意,就開始商量著婚事了。老孟覺得,鼻子上駕著兩個玻璃片子總是礙事,影響形象,便收了起來。到老丈人家,心裏高興,多喝了幾杯,丈母娘便留下姑爺過夜。老孟模樣在農村算是招姑娘喜歡的,再加上識文斷字,和那些滿口黃牙,渾身煙氣的漢子不一樣,相親那天,二丫頭也看上了,可這是給大姐找的對象,心裏隻能想想,姐夫來了之後,就忙前忙後的張羅,偶爾瞥一眼,心就會像小鹿一樣砰砰亂跳,臉也燒的發紅。

    丈人家是一進的四間瓦房,進門是廚房和灶膛,左右是兩間臥室,東邊的是老人住的,西邊的是姐妹幾個的,晚間丈人去兄弟家住了,老孟住東屋,娘幾個住西屋,東屋連著間雜物間,中間有道門,方便拿東西。老孟喝的不少,酒氣上竄,下邊也蠢蠢欲動了。躺在炕上,左右翻騰也睡不著,腦子裏便胡思亂想起來。不想還好,這一琢磨就更精神了。二丫頭少蘭也睡不著,北方夏夜的清涼驅趕不走少女內心深處的情懷,娘和其他幾個姐妹說累了,都睡下了,少蘭披上外衣出門到了院子裏,村外河水傳來清澈歡快的流動聲,遠山是一摸的青黑色,夜遊的鳥兒,不時會傳來幾許聲響,之後是一片寧靜。少蘭轉身看看東屋的窗子,裏麵靜悄悄。“他睡了嗎,也許在想姐姐,也許……我這都在和思亂想什麽啊”少蘭甩了甩身後的辮子,轉身推門。

    老孟確實沒有睡,黑夜是靈魂最好的釋放地,這時候的他滿腦子資產階級思想,白天不敢想的,內心二十幾年積存的欲望,像春天的雜草一樣瘋長起來,少紅就睡在西屋,少紅的臉蛋真水靈,少紅的胸脯飽滿挺拔,少紅的身段,“吱呀,”開門的聲音,老孟的腦袋一下子迴到了炕上,額頭也冒出了一層汗,“是誰呢?”老孟像做賊一樣輕輕的掀開簾子的一角向窗外望去。朦朧的月光下,飽脹的胸脯,渾圓的身子。唿,一股熱氣直衝大腦,是少春,老孟的渴望一下子膨脹起來。

    “少春,少春,我有點渴,你給我拿點水來”,少蘭剛推開門,東屋便傳來輕聲的,略帶顫抖的唿喊,少蘭遲疑了一下,便倒了杯水輕輕的走向東屋,正遲疑著,門開了,露出了那清秀的臉。“少春,你,你進來吧”有些沙啞的聲音,少蘭張口,“姐夫”這兩個字沒有說出口,便被那一雙熾熱的眼睛融化了。溫暖的土炕,兩具赤裸的青春肉體,在溫暖的月光下,彈奏出生命最原始的聲音。

    說實話,老孟可捅了大漏子了,不好使的眼睛,讓他把少蘭當成了少春,還做了出格的事情,可在農村,這是醜事,丈母娘也很看重這個姑爺,於是便向外麵打了個借口,把少蘭許給了老孟。自此之後,老孟的玻璃片子就再沒離開過眼睛。

    少蘭是個好媳婦,嫁到孟家以後,裏裏外外收拾的井井有條,接人待物更是沒得可說,最讓老孟迷戀的是少蘭的身子,雖是農村的女人,可就像水做的一樣,滑膩溫潤,幾乎天天夜裏,都要在暖濕中耕耘一番。少蘭擔心男人的身子,便給他訂立規矩,兩天一次,老孟也樂得接受,娶一房這樣的媳婦,這輩子是值了。少蘭的肚子就像這生養滋潤祖祖輩輩的土地一樣,從來沒有怠慢過,五年間給老孟填了三個活蹦亂跳的娃娃,不過可惜的是,都是女娃,老孟沒覺得怎樣,可少蘭心裏不痛快,左右的鄰居,哪家不是好幾個吃死老子的。家裏添了三張嘴,日子便有點拮據了,而且,那年月,像老孟這樣的身子更是占不著便宜,每天掙得的公分都和婦女差不多,於是就不打算再要孩子了,少蘭說什麽也不同意,為這,兩口子爭執了好幾次。老孟心煩,幹脆就連種子也不播了,索性搬到側屋去睡,堅持了一個來月,最終還是禁不住女人的軟磨硬泡,重新爬上了老婆的肚皮,兩口子說好了,再生一胎,不管是男是女,就做結紮手術。

    第七個年頭,少蘭又懷上了,可懷出了問題,孩子在肚子裏長到四個月的時候就不再長了,到縣醫院檢查,胎兒各項指標都正常,而且,老孟托醫院的同學探聽到了是個男娃,便不知道該怎麽辦了。從此之後,少蘭的肚子便沒了動靜,又去了幾次,檢查的結果還是一樣。這怪事醫生也第一次碰到,建議做引產,可少蘭死活不同意,堅持要生下這個孩子。轉眼十個月過去了,正常的情況下,少蘭該生了,但肚子還是一點動靜都沒有,少蘭想,孩子肯定是不願意離開娘的身體,那就讓孩子呆在裏麵吧,呆多少年,就教孩子多少年,娘的心思,孩子必定是知道的,少蘭堅信這一點。

    從71年懷孕,到78年,整整八年的時間,抗日戰爭都打完了,老孟也習慣了少蘭每天對著自己的肚子說話的樣子。或許真是天見可憐,進了冬天,少蘭的肚子鼓了起來,到醫院檢查,胎兒發育正常,臘月生產,這可樂壞了少蘭,八年的等待,八年的孕育,八年的點滴訴說終於有了結果,迴到家,少蘭又去了宗祠,這孟氏祠堂有些年月了,老輩的時候,女人是不允許來的,解放之後便沒有了這種禁忌了,房子有些破落了,翹起的四角屋簷隻剩下三個了,祠堂裏的幾案,茶褐色的木漆也一塊快的脫落了,案上的香爐黝黑發亮,沉澱著歲月的痕跡,幾案之後是成梯字型排列的曆代先祖,最上方,是一尊銅像,峨冠博帶,神態肅然。聽古軒說是孟氏的宗祖,好像是很有名的儒士,少蘭不懂這些,不過每次來的時候,都感覺宗祖在注視著自己。開始還有點恐懼,可慢慢的就習慣了,隻當是先人們對小輩的庇護。少蘭還記得,懷這個孩子之前,自己到過祠堂,虔誠的禱告過一迴,還整個打掃過一番,在擦拭先祖的銅像時,不小心劃破了手指,著實嚇了一跳,仔細查看,又沒有發現什麽異樣,便再次磕了頭。之後少蘭就懷孕了,再次成為母親的巨大喜悅讓少蘭漸漸的忘卻了這件事情,直到,孩子成了怪胎,少蘭才覺得有些不對,就又跑到祠堂,虔心的禮拜,這一拜,就堅持了八年。

    “宗祖啊,您可算顯靈了,老孟家有後了,請您一定要保佑這個孩子,不求大富大貴,隻求平平安安”少蘭口裏叨念著,心裏一片寧靜。少蘭走後,宗祠裏的老祖銅像突然閃了一陣金色的光芒,然後便暗了下去,一縷淡淡的青煙在祠堂內盤旋了一圈,之後消散了,祠內又恢複了沉寂。

    孟占軒正要丈量剩下的七分地的麵積,就聽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喊聲“爸,爸,我娘要生了,要生了。”抬頭一看,大女兒晴雲揮著手向自己跑來,小臉不知是凍得還是跑的,紅彤彤,嘴裏哈著白氣。老孟腦袋嗡的一下,一時竟然忘了迴答,“爸,爸,快迴家,娘要生了”晴雲又喊了一聲。

    “ 占軒,你傻啦,媳婦要生孩子了,你還愣著幹什麽,趕快迴家啊。”村長催促著。

    “ 趕緊的”有順也喊道。

    老孟這才迴過神來,拉著女兒往家裏奔。

    “這老孟,做了八年的和尚,還真做傻了”村長接著說,“這一天不讓我上老婆的肚皮我就受不了,你們說,這老孟是怎麽熬過來的,要是我啊,早就扒人家牆頭去了。”

    “這扒牆頭的本事你可是練到家了,那會,整天點算著扒女知青的牆頭,要不是被狗咬了屁股,你還真成就了”有旺衝著村長說笑著。

    哄,大夥一起笑了起來,

    村長一陣臉臊,這是他的糗事,時不時被大家拿來娛樂一下,

    “不想分地了,你們?幹活,完事還得給占軒家去賀喜。”村長拉長了臉,抻起地上的皮尺又量了起來。

    有旺訕訕的抽動一下腮幫子,便不再言語了,眾人也都各自幹了起來。

    占軒急急忙忙往家裏趕,一臉嚴肅,按說,女人要給自己生兒子了,應該高興才對,可他高興不起來,不知這個在媳婦肚皮下呆了八年的孩子是什麽樣的怪胎,哪吒在他老娘肚子裏賴了三年零六個月,生出來是個大肉球,自己不是陳塘關的太守李靖,當然也就不會生出肉球兒子,想到肉就,老孟一陣惡心。暗罵道,“這個兔崽子,足足讓老子當了八年的和尚,還真不知道生出來是個什麽德行。”

    父女兩個腳前腳後的進了家門,還沒等進屋,接生的大夫就說道“生了,是個男孩。”

    本來應該去醫院的,可肚子剛有反應時,少蘭便叫人給公社衛生所打了電話,大夫來了,一看那架勢,隻能就地接生,還好,一切順利,母子平安。

    拎著這小子的兩條腿,順勢在屁股上來了兩下,結果沒聽到預料中嘹亮的哭聲,低頭一看,這小崽子正瞪著眼睛看著自己,大夫嚇得一哆嗦,好懸沒把手撒開,脊背颼颼得冒著冷汗。

    “真是邪行,還從來沒碰到過這樣的事情。”大夫心裏泛著嘀咕。

    於是定了定神,喊出了話,正好要進屋的老孟聽到了。

    於是又對老孟說“老孟,你的這孩子不簡單啊。此子將來必成大器,你可得好好教育啊!”

    “那是那是,這孩子來的不容易。”老孟忙答道。

    轉眼要滿月,占軒心裏漸漸鬆快了,看著孩子日漸飽滿的臉,大而有神的眼睛,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我孟占軒也是有兒子的人了,想到這裏,便不由自主的笑出了聲。高興之餘,就和女人商量給還取名子的事情。

    老孟是大隊的秀才,不是因為他比別家的男人念得書多,而是老孟家裏存的書多。老孟的爹是富農,當時成分是這麽劃的,據說往前孟家是地主,地和糧食家裏沒有,就是有,也都革命充公了,就存下了了極大箱子書,成年以前的老孟,放了學,整天紮在櫃子裏,那不好使的眼睛就是那時落下的毛病。

    文化大革命中,幾個箱子陷遭焚毀,尤其是批林批孔,打倒孔家店的時候,老猛的心,每天都懸著,那箱子比他的命還金貴。

    正是這些書,讓老孟成了十裏八村都有名的秀才,過年的春聯,紅白喜事的賬本,大隊產糧的報表,往公社送的材料,老孟都是手到擒來。同時,他那厚厚的瓶底,臉上溫和謙恭的微笑,也讓人覺得信任。

    正因為肚子裏有點文墨,老孟給幾個娃娃取名都很講究,老大叫晴雨,取自“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二女兒出生在秋夜,正是月圓之時,便取名嬋娟,出自大詞人蘇軾的《水調歌頭》,有相思團圓之意,

    老三出生在雨夜,村外的野川河濤聲陣陣,於是取名若水,由“上善若水,厚德載物”典化而來。

    這個遲來的兒子,生於包產到戶,家家分地這一天,真如天降祥瑞一般,索性就取了天瑞這個名字,小名叫臘八,懷了八年,又生在78年的臘月初八,不叫這個名字還真有點對不起這個冬季裏最冷的日子。

    從此,我們的主人公在娘胎裏孕育了八年之後,終於有了自己響亮的名字-----孟臘八,聽起來是個不錯的名字,雖然有點俗氣。

    臘八其實有點背運,本來應該足月出生的,結果臘八娘八年前不小心劃破了手指,一段塵封了兩千年的神識融進了她的血脈,迴家的夜裏,男人在她身上快活的勞作,那晚還真就種下了。

    胎兒四個月大的時候,大腦神經發育基本成型,那一縷先祖的神識便擠進了臘八的腦袋,從此之後,臘八身體的其他器官就沒有再發育過,直到八年之後,才像正常的孩子一樣來到這個他已經感知了八年,有了八年記憶的人世。

    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老東西,生生鑽到自己的腦子裏,天天叨嘮著宿命的傳承,充盈的大腦是最重要的,亂七八糟的胡話,害自己苦苦忍受了這些年的煎熬,幸好有母親一直在和自己說話,不然還真不知道能不能撐到出生。想到這裏,臘八忽然覺得腹中有些饑餓。

    “媽……哇哇哇”響亮的哭聲在宣告,我餓了,要吃奶。臘八心理一陣煩悶,這得悶到什麽時候才能說話啊,剛才差點走了嘴,幸好反應快,不然真要把老媽嚇壞了。剛出生的孩子,八歲的大腦,臘八的煩惱少年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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