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猛聲大,說那話時,板爺正捧著好心人施舍的饅頭稀粥蹲在他門口,聽見了,忙抬高了腔調:“使不得,使不得!叫什麽‘敵軍’,不好不好。”狄猛聞聲出門,他是個一心過自己日子的大老粗,沒去看過祭祀,更不認得板爺。見板爺穿著不像個幹體力活的,雖然邋遢了點,但並非尋常乞丐那樣日積月累的汙垢,至少活動間從衣物下露出的胳膊和脖子都很幹淨。“大叔,那您給出個主意,叫什麽名字好。”狄猛是個爽直的,大著嗓門說道。“依我看麽……”板爺筷子捏到了最上頭,輕點了兩下,說道,“有了。常言道,玉不琢,不成器。依我看,孩子就叫狄琢。”狄猛生平就對有文化的人高看一眼,請板爺吃了一頓,還收留他住到客房裏。住了幾日,見識到狄家那小孩兒,板爺改了口:“精雕細琢可改不了,你這兒子得用上刀劈斧砍,好整一頓,‘斫’字才壓得住。”狄猛越發覺得板爺是個高人,家裏那混小子可不是好好吃頓苦頭才知道改麽?直到五個月後土匪被打散,全部舉手投降下山,板爺才離開狄家住迴了老宅子。後來狄猛才曉得,板爺就是後山上那位遠近聞名的道士。兩年後狄猛帶著兒子上了山,一見板爺就跪下了:“老神仙!”板爺沒有上前攙扶,隱隱有些受了的意思,擺擺手嘴上說道:“嗨!你見過被土匪趕出家門的神仙啊?”“老神仙,我沒有辦法啊!”狄猛一巴掌拍在狄斫背上,讓他跪下,“這狗兒子,不聽教導,自己心裏天大的主意,想怎麽幹就怎麽幹。老師說教不了他,他媽好話歹話說盡,全成了耳旁風。我嘴笨不會說道,隻能揍他,有一迴皮開肉綻,看得我都不敢再下手,他還是死性不改!”板爺瞧著狄斫雖然疼得齜牙,但老實跪著,不像他爸說的那麽頑劣不堪。他看了一眼,隨即目光遊離,不接話茬。狄猛一手按在兒子頭上,繼續說道:“沒有學校肯要他,他媽媽在家裏整日發愁。您有文化,又是德高望重老前輩,一定有辦法治他。”板爺仔細看了狄猛的麵相,不動聲色轉臉看向狄斫:“你願意留在山上和我學當道士嗎?”狄斫抬頭看他,齜開一排小白牙,痛快道:“當然願意。”“誒,那你就是我徒弟了。”板爺點點頭。“師父!”狄琢磕了一個響頭,從狄猛蒲扇般的大手掌下鑽出來,站到板爺身後去了。“孩子就交給您了。”狄猛牙根咬緊了,沒說多話,扭頭走得堅決。板爺待人走遠了,這才慢悠悠說道:“你爹是短命相。”狄斫一臉迷茫,板爺又道,“大難臨頭,難逃一劫。”“什麽意思?”狄琢不懂。板爺撇撇嘴:“學當道士先學木工,後院幾根圓木,你去把它們鋸成十二塊兩米長的木板,厚薄要一樣。”狄斫搖搖頭:“我不會。”板爺抬手在他頭頂撫了一下,聲音溫和下來:“我教你啊。”無論時隔多少年,狄斫迴憶起板爺收他做徒弟的場景,都得忍住罵人的衝動。哪有師父收徒弟第一天,就告訴徒弟你爹要死了的?哪有收徒弟第一件事,就是教徒弟給自己早死的爹親手一塊一塊鋸棺材板的?那副棺材全由狄斫自己動手,板爺背著手在一旁看,像個監工。狄斫喊累坐著不想動,他也不說話,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就這麽做做停停,花了兩年的功夫才完成。棺材方上第二遍新漆,就派上了用場。鎮上連夜大雨,有人家中牆倒了,請狄猛去幫忙。那房子本就不結實,遭大雨一淋倒了半邊,還剩一半勉強立在原地。幫忙的一夥人中有個愣頭青,不知怎的動了一根木柱,頃刻間,房子另一邊也倒了下來。一陣嘩然中,掉落的紅磚砸中狄猛的頭,遲了半步,整個人就淹沒在了磚頭裏。狄斫以往從不知道,那具他親手打的棺材竟然能那麽沉。出殯的那天,停了幾日的雨又下了起來。按鎮上規矩,若長子已成人,則需由長子抬棺,狄斫年紀尚小,隻能在左側扶住棺木。母親麵帶堅韌跟在棺木後方一步之遙的地方,狄斫看不見她,隻能仰頭去看板爺。他仍是一副高高掛起的模樣,對生死已漠然。狄斫收迴視線,倒也不為他的漠然難受,畢竟那隻是他的爸爸,又不是板爺的。雨勢越來越大,墓地在半山腰,抬著沉重的棺木上山不是件容易的事,眼看要錯過吉時,抬棺的幾人咬牙加快步伐。狄斫深一腳淺一腳跟上,用微不足道的力氣想減輕他們的負擔,即便一點用也沒有。左前方的人突然腳下一滑,棺木猛地一震,隨即壓得那人摔倒在地,正向狄斫的方向傾斜過來。狄斫伸出兩條胳膊拚盡全力去托棺木底部,但那棺木太沉了,裏麵躺著的是他眼中巍峨如山的父親,他沒有辦法,根本沒有力氣抬起。一隻枯瘦的手從身側探出,穩穩地接住了下墜的棺材。重負瞬間消失,狄斫的雙臂不住顫抖,他不知道是因為驚慌還是因為用力過度。身旁的板爺雙手托著棺木,幹瘦的手背青筋暴起,極穩,他向前方大喝一聲:“站起來!”跌倒的人從地上爬起,重新將杆子扛在肩上,送葬的隊伍得以繼續前進。到達墓地,狄斫站在一旁,看著那些人將棺材放入事先挖好的坑裏,手還在不停地發抖。板爺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沉穩有力,捏得人生疼。疼痛奇異地壓下了所有的情緒,狄斫漸漸冷靜下來,仰頭看著板爺。他在雨中微眯著眼,繃直的嘴角微微下垮,威嚴而肅穆。良久,板爺低頭來看他:“你還得再打一副棺材。”說完,他抬頭看向別處。狄斫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母親跪伏在墓碑上,泣不成聲。“我實宗的弟子,第一步就要學會看淡生死,親緣情分有則惜之,失去也要能坦然送走。”板爺說道,“什麽時候你能做到了,那就算是能出師了。”狄斫做不到,那些話被冰冷的雨水浸透,落在耳中冷漠異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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