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寶璐怔怔的看著傅大郎,在她有限的記憶裏,母親開朗大方,賢惠善良,還非常的能幹。


    就算她是個傻子,她也總是每天笑嗬嗬的逗她,堅持不懈的教她說話,走路。


    她沒有昏睡時的記憶,但每每清醒時看到的都是她的笑臉,她從不知道她還有過這樣的經曆。


    傅大郎有些忐忑的看她,緊了緊拳頭道:“我知道我是你的仇人……”


    “你怎麽會是我的仇人?”黎寶璐怔怔的道:“你是我的親人呀。”


    傅大郎張了張嘴巴,不知該怎麽接這句話。


    黎寶璐卻已經轉身道:“水好了就沏茶吧,我的提議不改,你要是願意就跟我走吧。”


    黎寶璐走到顧景雲身邊時,幾個已經壓低了聲音的老人正說道:“……還是傅星念姐弟之情,偷偷把他姐姐給放了,又越過父母把她送到了五村,定了黎家的親事,不然還不定怎樣呢。雖說到了外麵吃喝不愁,但在那種地方生不如死,又比罪村強多少?可惜了,他們姐弟都是沒福的,年紀輕輕就全死在海裏了。”


    身前的陽光突然被擋住,他們抬頭看,立即起身笑道:“這就是秀娘的閨女吧,長得可真漂亮,跟你娘一樣。”


    黎寶璐對他們微微點頭,她不喜歡他們,這來源於一種直覺,而她一向是相信直覺的人。


    所以她直接扭頭和顧景雲道:“天色不早了,我們進去見過表兄就迴去吧。”


    圍觀的人默默地抬頭看天上懸掛的大太陽……


    顧景雲卻含笑點頭道,“好。”


    眾人:……這睜眼說瞎話的本事哦。


    張一言立即機靈的湊上來拉過眾人道:“照你們這麽說,傅舅舅和傅太太姐弟關係很好了?聽說他們都能幹得很呢。”


    邊說著邊不動聲色的把人往外拉,老人們很不願意出去,籬笆外麵圍觀的人更是不願意離去,他們還想看看這黎家閨女要給傅大郎留什麽好東西呢。


    但拉他們的是張一言,家裏的麻布還得賣給他,誰也不敢得罪這位財神爺,大家隻能依依不舍的離開,一步三迴頭啊。


    傅家破敗的院子裏一下安靜下來,傅大郎端了兩碗水出來,裏麵撒了一把綠葉子。


    黎寶璐盯著那葉子看,怎麽瞧也不像是茶葉,反倒像是樹葉。


    傅大郎臉色又紅起來,吭吭哧哧的道:“這是苦樹的嫩葉,可以清涼解毒……”


    茶葉那類東西他是沒有的,所以他隻能到屋後拽一把苦樹葉,反正夏天時他常吃這東西,要是餓了做出菜饃饃還能填肚子呢,雖然苦了點……


    黎寶璐默默地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端起碗喝了一口,苦味瞬間席卷舌尖味蕾,她默默地咽下這口苦水,麵不改色的放下碗道:“你想好了嗎?”


    傅大郎點頭,緊張的摳著掌心道:“我,我想出瓊州,其實你別看我瘦,我力氣不小,而且我雖不會打漁,但種地卻是一把好手,我們家的地這幾年的畝產都比別人家的高些。”


    黎寶璐聞言,心內邊思索著他的去處,邊問,“那你是想迴老家,還是想換個地方?”


    “我們這一支都出來四代了,迴去也沒用。你讓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


    “那就不迴去了,你跟我先迴京城吧,到時候我會安排好你的。”黎寶璐默了默問,“你要不要也把先祖們的墳遷迴去?還有你母親,要不要把她接迴來?”


    傅舅母雖改嫁了,但還是嫁在罪村,如果傅大郎願意重新接受她,她可以跟他一起搬出罪村,母從子,這符合朝廷的法度。


    傅大郎卻搖頭,“不用,她五年前就去世了,而且她沒有孩子。不過我會把她一塊兒遷走的。”


    他娘走時他已經懂事,當時他跟在她身後追她,她便一遍一遍的把他往家趕,怎麽求她她都不願意丟下,頭兩年他是怨恨她的,因為日子實在是太難熬了,要不是裏長偷摸著給他減免了賦稅,他隻怕早成了一堆骨頭。


    但後來他長大了,知道的也多了,也就不那麽恨了,如果當時她不走,帶著他肯定也活不長了。


    因為當時縣令賦稅收得很重,他有娘在,裏長不會注意到他們,更不會減免賦稅。他們母子二人一年的收成加起來隻怕連賦稅都交不起,更別說吃了。


    樹挪死人挪活,她娘走了,她便活了;留下他一個,裏長也注意到了他這個孤兒,於是多加照應之下他也活了。


    “我們家選了初三這個好日子起墳,你想選在什麽時候?”


    “我不用選,就初二好了,”傅大郎臉色微紅道:“可是我,我買不起骨壇。”


    “還有我呢,”黎寶璐遞給他一個荷包,道:“今日已是三十,你隻有一天半的準備時間了,我那裏還有一輛馬車,迴頭我讓南風駕來給你使,你要買什麽便讓他帶你去,不懂的可以問張一言。舅母那裏你也得跟對方商議一下吧?”


    傅大郎默默地接過荷包,點了點頭。


    他並不看重所謂的好日子,黎寶璐更不會去在意了,轉身吩咐南風道:“過來見過表舅爺。”


    南風立即跪在地上,“表舅爺!”


    傅大郎嚇了一大跳,連忙蹦開,“別,別這樣。”


    等他出去見到張一言,他這才想起自己一直忽略的事,“表妹,你怎麽認識張一言?”


    三村的村民們也都豎起耳朵聽,黎寶璐一笑道:“我當然認識張一言了,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的,他現在做的生意還有我的一份呢。”


    這怎麽可能?


    誰不知道張一言做的生意是他和顧公子合夥兒的?而那位顧公子可是良民,據說還考中了狀元,為他舅舅平反昭雪……


    眾人想到這裏一滯,瞪大了眼睛去看顧景雲,這一位莫非就是那位顧公子?


    黎寶璐見狀滿意,總算是不擔心他們走後傅大郎就被拆骨入腹了。


    罪村的人欺軟怕硬,逞兇鬥狠都是平常事,那些人的目光雖已經夠收斂了,但對傅大郎的輕視,惡意和虎視眈眈她全看在眼裏,不難想象他以前過的都是什麽樣的日子。


    除非把人帶到五村,否則就隻有震懾了。


    所以黎寶璐隻能借顧景雲的身份了,她對顧景雲微微一笑,跟著他一起上馬車,看著外麵瞬間安分了不少的人道:“沒想到如今在罪村你竟比裏長還好使了。”


    顧景雲笑道:“以後會更好使的。”


    “老爺,太太,張老爺不跟我們一起走嗎?”


    顧景雲掃了眼被圍在中間的張一言,又看了一眼孤零零的站在茅草屋門口的傅大郎,道:“不用等他了,他今晚住在傅家。”


    聲音不高不低,正好讓車外等著上車的張一言聽到,張一言身子一僵,隻能苦哈哈的伸手和他們作別,“公子和太太慢走,我們初二見。”


    黎寶璐抿嘴一笑,和他揮手道:“張大哥別哭,一會兒我就讓南風來幫你們。”


    南風駕著車離開。


    張一言滿眼不舍的目送他們離開,還不忘應付旁邊拉扯他的人,“不錯,那就是顧公子,我們一品坊的大東家,哦,你問顧太太?她就是那位童養媳,不是另娶……”


    有南風的馬車,還有張一言的人脈,傅大郎雖然膽怯和稍顯憨笨,但還是在一天內就買齊了起墳所需的東西,初二一大早他就開始下廚忙碌,準備牲畜祭祖。


    在起墳前得先祭祀過祖宗,這是他懂事以來準備的最好的一次祭品了,他小時候壓根不知道要祭祀祖宗,後來學著大家在過年和清明時祭祀了,但能給的最好東西也隻是海灘上撿來的海魚和各種海產品。


    這還是他頭一次給祖宗們準備雞和豬肉呢。


    等他準備好祭品,黎寶璐和顧景雲也到了,當然,他們隻是作為親戚前來觀禮,需要的儀式卻是傅大郎自己完成。


    不包括傅舅母,傅家一共有五座墳,祭祀過後前來幫忙的村民拿著鐵鍬把墳刨開,裏麵的棺材早就腐爛,爛木頭間隻有人骨。


    大家用油布遮在墓上擋住陽光,傅大郎則鑽進去撿起先祖的骨頭,用布擦幹淨後交給請來的老人,由他擺放進骨壇裏……


    等把五座墳都刨開,五具屍骨都放進骨壇已至下午,但傅大郎不敢有一點怠慢,把骨壇請迴家後便趕緊去罪村七村給他娘起墳。


    等他們一家在傅家團聚時天色已黑,而黎寶璐已叫人買來了食材請人烹煮,而且給今日前來幫忙的每人都發了半兩銀子。


    大家都高興起來,對傅大郎都親切了不少。


    初三則是黎家起墳的好日子,黎鈞早早便準備好,且一應事宜皆由黎氏的仆從接手,並不用到村裏的人,反倒速度更快。


    而且,四座墳裏隻有萬氏有屍骨,其餘都是衣冠塚,雖然儀式會更繁複一些,但速度還是很快。


    黎寶璐和黎鈞穿著麻衣孝服跪在油布底下擦拭萬氏的屍骨,也不假他人之手,自己擺放進骨壇。


    對於黎寶璐一個女子做了男子的事,在場的誰都不敢說一句反對的話。


    待到起開黎康和傅氏的墳墓,黎寶璐和顧景雲更是親自動手,把墳刨開,裏麵的衣冠已經畫作泥和碎片,他們隻能一點一點的撿起來放進骨壇中,將墳中的泥土裝了大半……


    待祖父的骨壇也裝好泥土,大家這才抬著骨壇往海邊去,他們要再招一次魂,黎寶璐不知是否有用,或許他們早已投胎轉世,但這是儀式。


    招魂之後還要念往生咒,禮儀比以前下葬時還要繁複,太陽炙烤下,顧景雲黎寶璐和黎鈞並排跪在滾燙的沙灘上,麵色堅毅的看著被太陽照得金光閃閃的海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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