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平安問:“也找章博士?”


    靳正雷看白癡般,“同一棟樓,遇見你阿嫂我尷尬。”


    “那我去查查還有什麽名醫。”


    “等等。那個章什麽博士,她是女人?”


    何平安點頭。


    “女人比較了解女人心意,就她了。平安,約下午,用你的名字。”


    我家庭和睦,夫妻恩愛,不需要心理治療。何平安將彈出的眼珠收迴,忍氣吞聲,出去撥打預約電話。


    章惠山博士迎來開業後第二個病人。


    何平安先生外貌英俊,氣格英偉,濃眉下一對淩厲鷹眼。前台小姐在他注視下,亂了腳步,險些撞上玻璃隔斷。


    他冷著臉四顧,隨後打個響指,即刻有手下拎一隻皮箱出現在門外。


    章惠山不明所以,隻見那位手下由皮箱取出一隻麥克風狀長形物體,在房間環繞一周,接著匯報:“雷爺,無事。”


    章惠山微微色變,這分明是質疑她的專業素養和職業操守。


    靳正雷示意手下離開,轉過身來,問道:“我該做什麽?”


    糊口艱難,為事業生計,她忍。


    章惠山定氣凝神道:“請坐。”


    他坐下道:“隔音很好。”又問:“章博士,你有無結婚?”


    她答:“曾經。”


    他揚眉。“已經離婚?”隨即又道,“你連自己的感情也處理不好……”


    靳正雷吞下後半句,黑一張臉起身。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更何況,當局者迷,未必知道抉擇對錯。”


    聽得這句,靳正雷迴頭坐下。“希望你給人的建議不要隻是離婚和分手兩種答案。”那他不確定會不會砸爛這層樓。


    章惠山吸氣,告誡自己保持涵養,不要發小姐脾氣。


    “提出什麽樣的建議,要基於實際情況決定。何生,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對方抱胸仰靠在沙發裏,望天沉思。


    心防很重,不輕易給予人信任。章惠山潦草地記下這一句,繼續等待。


    時鍾滴答,對方突然站起。


    “何生?”


    “就這樣。”他自行開門,“放心,我會付賬。”


    一個病人在她神聖的工作場地午休,一個病人沉默地坐一刻鍾後匆匆離開,章惠山博士有巨大的挫敗感。


    美若連續三天看過心理醫生後,沒有預約下一次。


    學長電話說抱歉,告訴她無能為力。


    她轉而求助詹俊臣。


    詹俊臣的能力比她想象的還要廣泛和深入,不僅查到蘇富比對應支付銀行付給申兆文名下公司的支票號,甚至還查到那幾張支票後期又以匯兌方式將資金轉入瑞士蘇黎世。


    “可不可以查到對方賬戶資料?”


    “美若,你知道,瑞士銀行對客戶有沉默保護製度。”


    “你也不行?”


    “我也不行。”


    受挫之下,美若又去了章博士那裏。


    大提琴深沉厚實的音色演繹第二組曲悲傷的感情,令人幾欲垂淚。


    她闔眼聆聽許久,忽然開口:“我幼時養過一隻貓,叫戴妃,養了它八年。”


    章博士嗯一聲,將音量關小。


    “環境不好,搬家時遺落了它。再見,它有了新主人,新名字。”


    章惠山語氣平和:“它讓你傷心?”


    美若思考,隨後搖頭:“它為生存而已。”她笑一笑,“你看,連動物也懂得順應天時,有奶為娘。更何況人?”


    “我阿媽便是主人飼養的一隻貓。主人提供衣食,她負責娛樂。但凡哪個月家用遲了兩日,她總擔心主人有了新歡,又擔心第二日會不會被掃地出門。滿目惶惶。”


    “我也相差無幾。沒有讀書已經先學會看人麵色,奴顏討好,隻為三餐一宿。阿媽以色事人,我覺得沒什麽不對,隻希望有朝一日長大,別落在相同境地。”


    章博士道:“為人子女,或依循父母道路,或截然相反,越受拖累,越易走極端。”


    “或許是。……我幼時立誌,捱到成年,可以擁有獨立天空。戰戰兢兢活到十三歲,又有劫數。”


    美若側轉臉,眺望窗外海景。


    “那時他雖則一身鄉土氣,但問人討口水喝時沒有絲毫羞愧羞慚,好似天生會指揮人做事。第二次……”她撫摸自己嘴唇,“第二次他強吻我。”


    “我喜歡斯文男生,校服幹淨,手指纖長。他那樣粗魯無禮,被人追足九條街,一身汗氣。可他吻我時,我並不惡心。好奇怪。”


    “心和腦的選擇未必統一。”章惠山輕聲道。


    美若笑一笑,“是嗎?”


    章惠山點頭,“*與意誌,是兩個概念。”


    美若惆悵。“阿媽聽憑心和*左右,我勢必做相反選擇。”


    “雖然他會關心我,問我為什麽出現在私娼寮,眼裏有同情,也給我很多鈔票,感謝我救他,說會養我。……我可以和仙嬸和平安做朋友,他不行,他太可怖。”她仿似又聽見軋紙機裏那聲短暫而淒厲的慘嚎。


    美若掩耳。


    她無法繼續:“對不起,今天到這裏。”


    章惠山休息一陣,迎來她第二個病人。


    同樣的程序已經重複數次,她無動於衷地觀看病人的手下攜帶防竊聽裝置出入,平靜地注視窗前的背影。


    對方居然開口,他道:“我一世人後悔的時刻不多,幾乎全與一個人有關。”


    啊,今天是她的幸運日。兩個人都肯袒露心聲,她終於能拋棄那種挫敗與無力。


    章惠山的目光停留在那人置於背後的雙拳上,“是位女性?”


    緊握的拳鬆開,她也輕輕籲出一口氣。


    “是。她那時才十三歲,小小個,像未發育。穿棕色格子裙,馬尾很調皮。”玻璃窗上反照出靳正雷模糊的笑容。“那時她裝大人,裝淑女,挺直了背,下巴揚高,用鼻孔打量我,和我說‘你該走了’。……其實,我認為,她真正想說的,是‘你該滾蛋了’。”


    “第二次,在旺角遇見,一個黑洞洞的樓梯轉角,我吻她。那時不知是她,隻覺口感很甜,清香。我當時心想,這個女人我要了。”


    “看清楚是她,我吃一驚。她還穿著校服,白衣條紋裙。她穿校服在娼館,可以想象……”他咬牙。


    “你還記得那時她的裝束?”章惠山輕聲問。


    “每一次。”他笑得恍惚。


    “那麽小小一個人,胸脯也才發育。旺角那樣危險,不領她迴家,放在外麵太讓人放心不下。但她不需要,她討厭見到我。”


    “有人告訴我,女人說‘不’即代表願意。我知道她慣會裝腔作勢,於是我詐死,試她一試,她果真沒有告訴其他人。我當她鍾意我。”他嗤笑自己的狂妄。“她怎會鍾意我?”


    “誤解讓你做了錯誤的選擇?”


    靳正雷沉默。


    章惠山適時收口。


    “你們按小時分鍾賺錢的,哪知道我們的辛苦?”他冷哼。“這一分鍾睡著,下一分鍾不知屍首被分幾塊。我一世人需要的不多,得到的機會也少到可憐,連命也未必是自己的。她就在我眼前,伸手能抓到,我決定要她,她就是我的。”


    “你將她物化。”


    靳正雷側臉望她。


    “我的意思是,那個女孩,她是人,不是物品。”


    “你說得對。”他注視樓下金鍾道上如蟻的人群與車輛,麵孔冷峻。“所以,我包養她阿媽,給她一個家,讓她不用在旺角賺錢,可以繼續好好讀書,我也可以時常見到她。”


    章惠山想起本埠前段時間,那個讓無數女人破口痛罵,令無數男人暗自豔羨的緋聞。


    她試探地問:“為什麽……要采取這種方式?其他途徑,一樣可以達成願望。”


    “為和她賭一口氣,為了睡華老虎的女人麵上有光。”靳正雷喃喃自語。


    “其實,所有藉口都是掩飾。”靳正雷笑意嘲諷,“真正原因,我是人渣。”


    “你果真是想……”她的教育,令她無法說出母女同收四個字。章惠山搖頭,“你可知如此,她的壓力?”


    “禮義廉恥?“他嗤之以鼻。


    “你後來漸漸愛上她?”


    滿室闃寂中,依稀聽見他深沉綿長的唿吸聲。


    靳正雷眼中慘淡無光,“下次再見。”


    他徑直離開。


    晚春初夏,薄扶林已有蛙鳴。客廳插一枝晚香玉,夜風將香氣送往每個房間。


    美若全身薄汗,騎坐在靳正雷腿上。


    他撥開她的濕發,親吻她鼻尖和下巴,最後覆在她唇上。


    唇齒相銜中,他抱住她互換位置。


    轉身時,他在她體內輾轉,引得她嬌籲連連。


    “阿若。”他緩緩進出她的身體,體會和她緊緊依偎時,每一秒的甜蜜和緊致感受。


    她將臉藏在他頸間,隨他每一次抵達終點而吟哦。


    此刻,他們腦海中重現的同樣是往昔初遇。他們心中所想,同樣是一個假設:如果,以另一種方式開始……


    “阿若。”他低頭看她緋紅小臉。


    ——“你後來漸漸愛上她?”


    ——“她美麗,聰慧,倔強,目標明確,永不服輸,懷有無盡勇氣。我愛她,愛她如珍如寶。”


    作者有話要說:抱歉,今天太晚。


    下次:明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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