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俊臣進來時換了一身居家裝扮,黑色開司米高領毛衫更顯得他身形挺拔,黑色的瞳仁也更明銳湛亮。


    他拉開書桌抽屜,遞給美若一個文件袋。


    裏麵數張舊相片。


    詹美鳳喜歡照相留影,但是時常不記得帶上女兒,所以美若的相片極少,這寥寥數張幾乎全是她的證件相。


    “你還在調查我?”美若審視照片中舊時的自己,感覺很詭異,像是在凝視另外一個人。


    “我難以克製好奇心。”詹俊臣觀察她的表情。“你並不憤怒。”


    “憤怒沒有絲毫幫助。”她將相片收拾整齊,交還給他,“你有貴族朋友,想來在基督聖堂學院時也結交了不少同窗校友。按你們的年紀,現在應該都在唿風喚雨的位置上。小舅,我與孤女無異,我怎麽抗衡你?”


    他起身,問她:“來杯威士忌?”


    美若搖頭。


    水晶杯相撞的聲音悅耳,他低沉的嗓音同時響起,“越了解越震驚,我們詹家小公主,十九年人生,堪比成年人一生經曆。”


    美若闔眼,不自覺握緊拳頭。


    “可盡管如此,仍有我未能了解的。”他走過來,靠在桌邊,歪頭看她。忽然笑起來,“美若,近來有兩撥人在找你。”


    美若無動於衷,靜靜迴視他。


    “很巧合,他們篩選的條件相同,一是各大學院藝術史學科的學生,一是華裔年輕女性。”


    “哦,是指我?”


    “我想不出還有誰。”他淺嚐一口金色酒液,深思道,“英國讀藝術史的年輕華裔女性鳳毛麟角,能令人不惜花費人力物力尋訪的,應該是個美人。更何況,有一隊人來自香港。”


    美若抿緊嘴。


    “你那位繼父——”


    “不要提他!”她重複,“不要提,我已經遺忘那些事。”


    “是嗎?那何必帶兩個保鏢同出同入?”他放下杯子,弓下腰來,“你怕他。怕他哪個夜晚,跳進窗,捂住你的嘴;怕哪天你在圖書館裏,他拉開你身邊的座椅,和你道早安。聽說,那是一隻狡猾的狼,吃了無數人,牙齒上尚有血腥,但從未被人發現過他掠食的證據。”


    美若咬住作抖的唇。


    他眼中有克製的怒焰。“他不止猥褻你?”


    美若抬眼看他,四目相對,他得到答案。


    詹俊臣重重將手中杯子置於桌麵,許久後才道:“你需要詹家的保護。”


    她用了很久時間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的意思是,你的保護。”


    “一樣。”


    她聲音破碎,“我要付出什麽?”


    長久的沉寂。


    “美若,你知道一塊鑽坯,從礦裏開采出來,到一顆八心八箭的成品鑽,需要多少道工序?劈割,鋸切,成型,分瓣,打磨,拋光。既要盡可能保持鑽坯的重量,又要盡可能減少瑕疵。一顆完美的石頭,越貴重,需要的時間越久,數個月,甚至一年。”他的手指劃過她的麵頰,托起美若下巴,“而你,雕琢成形大放光彩,至少數年。”


    美若眼中仍有疑惑。


    “不要把小舅想象得太過不堪,事實上,更應該感謝那天晚上我澆滅了你內心報複的火焰。……我們都知道哪天晚上。”


    “我真難相信,你會義務的,無條件的幫助我。”


    “中國人習慣把無法解釋的親近歸之於緣分,你可以這樣理解。”


    “我不是感情豐富的查爾斯。”


    詹俊臣笑起來,凝視她麵孔,“美若,你真可愛。”


    不等她迴應,他繼續道:“接受我的保護我的照顧,我給你最有希望的未來。如果,你需要發泄,我們可以布下天羅地網,等你最怕的那個人到來時,將他送進韋克菲爾德監獄。這輩子,他再也別想看見太平山頂的日出。”


    “我有別人保護我。”


    “唐人街的那個侏儒?”


    “不要侮辱我尊敬的人。”


    “美若,他的能力有限。他最多提供給你幾個大個子,幾支槍械,想一勞永逸,你需要我。”


    他給她時間考慮。


    美若拿起桌上的杯子,細細地抿,直到喝完杯中殘酒。“我需要更多時間考慮。對不起,很累了,我先上樓。”


    “等一等。”他遞來一隻深紫絲絨麵的方形扁盒,“生日愉快。”


    美若迴樓上房間打開,是一隻造型簡潔的白金鑲鑽王冠,以碎鑽為橄欖枝造型,中間托起一顆欖核形黃鑽,炫美奪目。


    美若試戴,對鏡照照,又重新收迴匣子裏。


    接不接受他遞來的橄欖枝?


    這個問題其實是靳正雷與詹俊臣誰更可怕的問題。


    美若裹緊羊毛被。


    靳正雷綁她在床頭,注射器被他握在手裏,他眼中狂亂的光……


    芬蘭浴室,他隻纏一條毛巾在腰間,滿背的青龍,滿臉的□,不顧她的抵抗穿刺進她身體……


    他對平安揮手,要平安送她迴家,說“看一眼放心”……


    他跳窗前,迴身撫她嘴唇,哄她說“會有人出薪水給你阿媽,養你很好養”……


    幽暗的樓梯轉角,他將她抵在牆上,舌尖探尋她的舌尖……


    美若躲在被中流淚。


    他是一頭她撿迴家的狼,殘忍地毀了她的前半生。但是,詹俊臣不遑多讓,他更像魔鬼,與他交易,終有一天她會依附他,卑微地仰望他。那將會毀掉她的後半生。


    美若繼續流淚。


    她決定把考慮的時間無限期延長。


    方嘉皓第二天教她騎馬,抱了美若上鞍後,牽著希望慢慢踱步,讓美若熟悉坐騎行動時背肌起伏的節奏感。


    詹俊臣在旁觀看,似有無限耐心。最後他道:“去泡個熱水澡,我讓瓊斯太太給你送藥膏,大腿皮估計磨破了。”


    “這些我會告訴米蘭達的,小舅。”方嘉皓酸溜溜的。


    美若無力地點頭,少做運動的她腰背像脫了節,任憑瓊斯太太扶她進了浴缸。


    洗好澡,瓊斯太太幫她打理長發。


    門外有人敲門,隻聽幾句低語之後,瓊斯太太退了出去。


    美若係緊睡袍,梳好半幹的頭發,目視詹俊臣踏入她的臥室,後麵緊隨的是神色焦急的威哥。


    威哥道:“詹小姐,四九叔請你迴去,有要緊事要告訴你。”


    美若轉向詹俊臣,希望從他那裏獲得一些信息。


    他搖頭道:“最好先打個電話問清楚。”


    她換好衣服隨他下樓進書房。


    四九叔道:“阿若,我這裏有份幾天前的報紙。你母親去世了。”


    美若唿吸停頓了兩秒。


    “報紙上登有訃告,這樣寫,香港九龍區寧波街x號詹美鳳女士因意外送院搶救無效,於一九七九年……特別尋人,請詹美鳳女士家人,詹美若小姐——”


    聽筒於美若手中跌落,搖晃著。


    詹俊臣扶美若坐穩,拿起電話道:“我是美若小舅,詹俊臣。請問劉先生是否了解詳情?”


    他們溝通了多久美若不知道,更不知道內容,她腦中空洞,隻在重複播放四九叔的那段話。


    直到詹俊臣遞了酒來,她握杯的手顫抖,半杯酒灑在地毯上。美若渾然不顧,抬眼問:“她死了?”


    “我正在派人查證。”


    “我知道,她死了,他殺了她。”


    “美若!”


    “我知道,他在逼我迴去,他做過不止一次這樣的事。”


    “美若,他已經知道你在哪裏,不需要用這麽笨的方法。”


    美若疑惑地望住詹俊臣,“你們倆個幾時開始合作了?”


    詹俊臣忍耐地閉眼,接著才道:“我是客觀見解。美若,你需要休息,或者一杯酒清醒。”


    她搖頭,“我很清醒,我知道是他做的。他害我阿媽發瘋,現在又害死她。”她站起來往前衝,“我去找他!他逼到我無立錐之地,逼我殺掉他。”


    詹俊臣攔腰抱住她不放,“美若!”


    她扇他耳光,“你們一丘之貉沆瀣一氣!”


    他重重迴她一個耳光,“你清醒點!”


    方嘉皓推開門,愕然問道:“小舅,你們……”


    美若從詹俊臣懷抱中滑倒在地,方嘉皓衝過來托住她軟塌塌的肩膀,“米蘭達?”


    她望著表哥,說道:“查爾斯,我阿媽死了。”她努力擠出開心笑意,“她終於死了。可我為什麽這麽難過呢?”


    方嘉皓小聲道:“米蘭達,你別這樣笑,嚇壞人。”


    “查爾斯,你送她上樓,我在這裏等消息。”


    方嘉皓想抱她,被她一把推開。“我能站起來。”


    瓊斯太太送來熱牛奶,美若眺望窗外的池塘。夜幕中,什麽也看不見,隻聽見穿過屋簷的高地的風。


    她有一段時間完全想不起那個賦予了她生命的女人,卻在她離世後,忽然憶起從小到大每一件往事。


    阿媽在鏡前試新衣,問她:“阿若,好不好看?”


    美若化身五歲小囡,羨慕地點頭讚好靚。


    她失望地望向華老虎一群人背影,問:“他不是我阿爸?”


    阿媽扇她耳光,“你就想!你死鬼阿爸不知死在哪個女人肚皮上。”


    阿媽狠狠掐她手臂,壓低聲音威脅:“再叫錯,掐你右手。”


    她含兩包淚,訥訥點頭,“阿……家姐。”


    阿媽和小舅在起居室喝茶,兩人密斟,小舅道:“華老虎對那個開書店的女人那麽大方,家姊,你裝看不見?”


    美若藏在角落裏,聽見阿媽道:“男人不都是這樣,貪幾日新鮮?他有大婆二房,輪不到我出聲。我隻管個個月收足家用便好。”


    轉眼她七八歲,阿媽告訴她:“阿若,你契爺常誇讚你,記得他來時你要更乖些醒目些,不要惹惱他,要強過他兒女,給阿媽爭迴麵子。”


    再大些,阿媽道:“阿若,你又說想去港島讀書?今次你契爺過來,記得和他提。我們順道該搬家了,在寧波街住了這許久,人也快跟著老房子發黴。”


    華老虎應承之後,阿媽開心無比,拖住她的手教她華爾茲圓舞步。


    起居室的背景沒有換,阿媽卻多了幾條皺紋,站在樓梯轉角,冷冷看她,對七姑說道:“我要安胎。七姑給我煲安胎湯。”


    阿媽喝湯,打開湯盅大笑:“滋補當屬龍虎鳳,這裏麵是戴妃。”


    脖頸很濕很不舒服,美若想拭幹,手被人握住。


    黑暗裏,隻見高大身影。


    “查爾斯?”她闔眼嘶聲問。


    “嗯。”


    “牛奶裏放了安眠藥?”


    “是。”


    “查爾斯,她死了。”美若捏緊他手掌,指尖幾乎掐進他的掌肉,“我應該歡唿的,她把我賣掉,賣給那個人。可我還是難過。”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更: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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