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來到這裏,大家都是體麵人,就這樣大喇喇走過去,追討那區區二十元,不止落了自家的臉麵,很有可能那人發起性子,一掌將她摑飛至彌敦道中央。


    美若將探出的腦袋又收了迴來。


    許紳華正邀請詹美鳳過海到灣仔的福臨門吃晚餐,眼見兩人起身準備離開,美若情急說借用洗手間。


    哪知洗手間出來,母親並未與許紳華出門上車,反倒站在店中和那人閑聊。


    看見她,詹美鳳向對方媚笑:“老板,那我先行一步。”


    那人問道:“這位是……”


    “是我小妹。阿若,來見過靳老板。”


    美若隻好乖乖上前道:“靳老板好。”


    靳正雷扯起一邊嘴角,半笑不笑,“好,我很好。”


    詹美鳳與他身邊女人打招唿,“琳達,你們慢慢挑。”


    “小鳳姐,慢走。”


    上了車,詹美鳳嘟嘴撒嬌:“許先生不要惱了我,實在是糊口艱難。那位新老板,還摸不準他性情,就怕不小心得罪了,所以耽擱了一陣。”


    港地極多江浙滬富賈,許家便是這樣的老牌家族,自然看不上那種拿命博富貴的爆發。許紳華公子哥脾氣大過商人本能,方才連話也不願多講一句。


    但見美人委屈,憐香惜玉他當仁不讓,即刻說:“我明白,明白。你一個女子,出來賺錢已是不易,更何況還要撫養幼妹。”


    “隻是勞你等候,我過意不去。”


    詹美鳳在外是可心可意的可人兒,迴到家便換了副麵孔。


    “賤/人琳達!年紀小小,蛇蠍心腸。早幾日嘲笑芝芝偷偷躲進新老板辦公室,剝光衣衫躺倒沙發,結果等不到新老板禦駕,等到平安哥一把斬骨刀。她罵人時萬分貞節,賣起來倒殷勤,不聲不響的,先爬上了新老板的床。先前你也看見了,笑容膩死人,誰不知她是耀武揚威?”


    美若對歡場裏的勾心鬥角不感興趣,率先打開表行送來的禮物。


    她母親頓時綻開如花笑顏,取出絲絨匣子裏的名表一隻隻欣賞,一隻隻試戴,委決難下道:“留哪一隻好呢?”


    “阿媽,你舍得賣掉它們?”


    “是你說的,”詹美鳳確實不舍得,委屈無限道,“要攢錢備用。”


    七姑大慰:“大小姐終於懂得為將來打算了。”


    詹美鳳用望情人的目光,念念地將視線由那堆匣子上抽迴,吩咐道:“七姑,收起來吧。收好了別讓笑棠看見,他最近不知是不是又去了澳門,多日不見人蹤。”


    “阿媽!那裏麵有我的愛彼。”美若不忿。


    “沒有阿媽,何來你的愛彼?”


    “我也裝乖裝了半日!”


    “所以阿媽沒有問你討迴紅包。”


    “……”美若氣得跺腳,“我迴房。”


    紅包裏兩張新嶄嶄硬呱呱的大金牛,抵得過當下一般人一個月的薪水。美若很是滿意。


    想到另外一樁,又有些氣悶。


    美若眼厲,隻一秒,已看清那人光鮮西裝是浪凡,絲質領帶手工縫製。


    撈偏門的明知死路一條,仍有無數人前赴後繼,為的不外來錢容易。他要了瘸腳七的命,收了瘸腳七的地盤,旺角幾十條街,每日的保護費足夠他吃幾噸三頭吉品鮑,暴富不出奇。


    隻恨他轉眼便成母親的米飯班主,不止那二十元辛苦錢討不迴來,以後再見,怕是要巧言奉承。


    以後我低頭繞路走就是了。她臨睡前這樣想。


    美若在學校以清高孤僻古怪驕傲聞名,沒有好友知己。


    她並不遺憾。


    一幹女生,既無先天的美貌資本,後天又欠缺努力,功課不用心,閑來隻會言論鄰校男生和新式發型,偶爾會拿她做調劑,鄙夷她將校裙剪短了一寸,轉身又偷偷效仿。


    好在密斯們理解,暗地裏讚她學業好,乖巧聽話,唯獨性情不討喜。


    她下課習慣了獨自迴家,偶有鄰校男生跟蹤,也隻遠遠看她背影,不敢輕易冒犯。


    不過事有意外。


    這日有男生勇敢上前,攔住她去路,遞來一支紅玫瑰,另附賀卡一張。


    美若垂手不收,隻拿眼望他。


    男生的勇氣化為虛無,美若聽見他在大力唿吸。


    “我……我叫……裏麵有寫名字。”男生將東西塞過來,落荒而逃。


    她注視男生背影直到消失,這才笑出聲來,撿起地上的玫瑰和卡片。


    玫瑰不知在書包裏藏了多久,脫水即將凋謝。卡片卻被身後一人接了過去。


    “銘基書院中四三班……”又笑,“難怪一臉暗瘡。”


    美若吸氣,躬身行禮道:“靳老板好。”然後低頭轉身,打算繞路躲避。


    他一手鉗住她手臂,往街邊拖。美若這才發現街邊停靠兩部深藍寶馬,車旁齊刷刷候著一排打扮各異的匪類,最後麵的赫然是連仙嬸也忌憚的何平安。


    美若想起虎哥死時慘狀,立即軟了手腳,任由人把她拖到何平安身邊,扔進車裏。


    “平安哥。”她猶記得禮貌。


    身邊人一手執著隻剩花蕊的玫瑰,一手打開賀卡朗誦:“在下久仰仙姑大名,朝思暮想,不得一見……”


    武俠版情書令前座兩人爆笑。


    靳正雷忍俊不禁:“這孩子明報的《笑傲江湖》看多了。”說著將玫瑰與卡片一起扔去窗外。“開車。”


    又問美若:“去鏞記吃燒鵝好不好?”


    “我還要上班。”


    靳正雷望一眼前座的何平安,何平安向美若解釋:“我已經通知了仙嬸。”


    通知,不是請假。美若無言以對。


    好在隻是單純的吃飯,他一口玉冰燒一塊燒鵝肉,與兄弟們高聲談笑。見她不喜燒鵝肥膩,又將多汁的脆皮撕下給她。


    上車後他問何平安要來錢包,全部掏出來塞進她手中。


    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美若抓著一把大金牛,輕聲問:“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


    美若不明白說錯了什麽話,前座有壓抑的淫/笑。


    靳正雷目光由她似花瓣的粉色嘴唇上掠過,正經說道:“出來混,講究個恩怨分明。我是報恩,你別多想。”


    第一次救他是逼於無奈,第二次還是逼於無奈,美若不認為曾經施恩與人。


    有的錢能要,有的錢不能要,他的大金牛燙手,絕對不能收。“見義勇為是好市民的責任,那是我該做的。”


    前座的笑聲放大,靳正雷也露出那熟悉的奸邪笑容。


    “我講過,養你很好養。”他將錢盡數塞進她書包。“以後我沒空,就叫平安給你送去。有我在一天,不會少你的。”


    “……那、多謝了。”美若唯有喏喏,心下更驚。


    ……


    “你有身份證了?”沒人比他更招搖。


    “女皇誕辰紀念日我拿到身份證。”他想想,“那日表行是你母親?”


    美若尷尬。


    他會意,正如男人會涕淚滿麵哭訴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歲小兒,歡場女子多的是賣身葬父的橋段。母女變姊妹,自然有隱衷。


    他將話題岔開,伸手問她:“好不好看?”


    金色勞力士,閃瞎人眼睛。


    美若不自覺地流露一絲鄙夷。真正豪富最忌人矚目,男人戴表當然是康士坦丁。


    金光閃過,巨掌拍來,美若不及反應已經被他摁在大腿上。


    她腦子突然放空,隻掙紮了一下,聽見一聲震耳的槍響。同時,身下座駕急速地打了個轉,她跟著滾了半圈,臉埋在他腿根處。


    就知道他的錢不好拿,分分鍾要命。


    她按住他的腿往下滑。


    “鑽到底下去,別出來。”他的聲音聽不出恐懼,反而有興奮喜悅。


    他老母,瘋子。美若躲在座位底下,緊緊貼著車壁。車速很快,時不時轉彎、繼續加速,她也時常被後座力甩出來,又滾迴座位下的陰影裏。他老母,都是瘋子,開車的也是。


    外麵交火激烈,砰砰砰,好似維多利亞港的新年煙花。美若在心中痛罵:不是隻剩五發子彈了嗎?


    納悶中,周遭安靜下來。美若在心中數羊,到六百多還是七百多的時候,車停下來,眼前發亮的皮鞋踏下地,緊接著她被人拖出來。


    美若被靳正雷拎著校服後領,連滾帶爬間隻依稀辨認出四周是廠房的樣子,最後她被關進一間小屋裏。


    “等我迴來。”


    她欲哭無淚。


    好不容易適應了黑暗,看清小屋原來是間辦公室,她先是抱頭躲在辦公桌下瑟瑟發抖,接著又蹲著一步步挪移到門後。


    死一般的靜寂,恐懼中老鼠悉悉索索的聲音也足以令她尖叫,美若咬緊下唇,又死死地捂住嘴,默數心跳。


    走廊上終於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她打醒十二分精神等待門被推開的一刻。


    然後,衝出去。


    頭發被扯住,她反射性地跳起來掙紮,尖叫著踢打那人。


    “阿若,是我。”靳正雷抱緊她,“是我。”


    “被嚇到了。”何平安說。


    他嗯了聲,揮手給了她一耳光。“阿若,是我。”


    美若被摑得眼冒金星,腦子倒清醒過來,開始一下下努力吸氣。


    走廊上又有人走近,壓抑著興奮道:“大圈哥,最後一條屍也找到,怎麽弄?”


    “全部丟軋紙機。”靳正雷抱起美若,“快點,差佬說話就到。”


    美若被他堅硬的肩膊頂住胃,一陣幹嘔。


    “你叫什麽名字?”她啞著嗓子問。


    她居然不知道他叫什麽。靳正雷停住腳,“靳正雷。”


    “靳正雷。好,我記住你了!”


    話音裏的恨意讓他失神,而後他一巴掌重重拍打在她翹起的屁股上。“我帶你去看鮮軋人肉。”


    “我不要看,你老母,你變態,我不要看!”美若奮力掙紮,捶打他後背。


    “不看你學不乖。”


    “你……”美若終於嘔出來,胃液酸水全部噴在他身上。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善男信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步微瀾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步微瀾並收藏善男信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