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當然要住港島。


    日日由九龍過海會牌友,好似鄉下人雞鳴起身急入城,一身水汗。牌友們倒都客氣,隻讚說九龍熱鬧,哪似港島,鬼影也不多一隻,可眼中笑意後的譏諷詹美鳳認得真切。她日思夜想能在半山有一隅之地,可以淡淡定定等牌友駕到,無奈華老虎家裏兩隻母老虎,實不願屋簷下又多出一隻來,如何也不鬆口。


    這樣大失體麵的事詹美鳳足足忍了十二年,直到近來美若癡纏著她契爺,說想讀港島的庇理羅女中,華老虎這才首肯。


    美若算是明白了她母親為什麽追夫般追去西貢,趕著見華老虎最後一麵。半山的新屋已成泡影,連腳底下這塊地也是銀行的,能不慌嗎?


    麵前兩人依舊吵得麵紅耳赤,由恆生指數到麗池舊事,再延伸到十四年前,詹笑棠的狐朋狗友騙去詹美鳳的初戀,毀了她一生。一如既往,一個是受害者的控訴,一個是我為你好你不懂感恩的委屈。


    每到此時,詹美若就挺屍。她這個毀了母親一生的罪魁不識趣的話,詹美鳳分分鍾矛頭轉向。畢竟小舅與母親一奶同胞,而她隻不過是個意外。


    果然,詹美鳳瞥見她嘴角的嘲笑,立即蹬著腳下的三寸兔毛拖鞋,指著美若鼻子,胸口起伏,準備發泄半生怨氣。


    “阿媽你是受我拖累了,要不是因為我,你當年哪會下海去做舞小姐?”美若搶先說道,“爛船也有三斤釘,我們詹家雖然敗了,還有世叔伯們照應著,沒有我的話你怎樣也能嫁個小開當少奶奶。”


    她母親收迴手指,“你知道就好!”又氣哼哼地罵弟弟:“我一世被你們兩個討債鬼拖累,一個要錢,一個要命!”


    “講到錢,學校入冬又該添置新校服,”美若歎氣,“小舅舅,阿媽的牌友說你上個星期還陪許太過澳門……”


    詹美鳳知機,立刻接下話頭,“有錢去賭,不見你給外甥女一個仙的零用!”在大是大非的金錢觀前,母女倆立場慣來一致,“還有啊,華老虎不知幾時迴來,我不管,笑棠,家姊養了你二十年,該換過來享享福了!下個月水電人工家用,你記得替我付了。”


    有錢無父子。詹笑棠尋了個蹩腳的借口悻悻地去了,家裏隻剩母女兩人,安靜得戴妃的腳步聲也能聽見。


    詹美鳳偎著一堆柔軟的靠墊不安地扭手指。她十五歲初戀,以為能通過愛情改變環境,一年之後,又迴到爛賭成性的父親身邊,增加的唯一財產是嗷嗷待哺的女兒,於是在貪玩的弟弟慫恿下,毅然下海做舞小姐。


    當年本埠醉生夢死的歡樂場最豪華氣派的當屬麗池,隨便拖出個女招待也是豔絕人寰。不到十七歲的詹美鳳入麗池第一個月儼然已為紅牌中的翹楚,可惜曇花一現,人客尚未盡閱美人風姿,第三月詹美鳳已經被華老虎藏進金屋。


    十來年過去,詹美鳳如花容貌更添了三分成熟風韻,而形容動作依舊如少女般嬌怯。美若篤定,如果現下契爺在身邊,必會握著母親不安的小手,將她肩頭攬住好好撫慰。


    “阿媽,這間屋抵押給銀行的錢都給了小舅炒股票?”


    詹美鳳抬眼望來,幽怨的眼神說明了一切。


    “那我們家還剩多少錢?”


    “煩不煩?你小舅見著我開口就是錢,你有樣學樣,怎麽不學好?有的你吃有的你喝你該知足了。”


    若她母親的理財觀是個篩漏倒還好,多少有些渣滓存下來,詹美鳳簡直就是個水管通,直通到底。美若不敢懷有任何樂觀的期盼,但猶自不可信,“倘若沒錢交還銀行,這間屋被收迴去怎麽辦?”


    她母親小臉泛白,“我不知道。”


    “阿媽!”


    詹美鳳站起來上樓,美若緊隨其後,“阿媽!”


    “等你契爺迴來就好了,現在操心有什麽用?”


    美若此刻極其需要瑪利亞站在樓頂泛著金光高唿一句“聖母瑪利亞”作旁白。


    “契爺迴來?阿媽,你相信契爺會迴來?他若是不迴呢?”


    詹美鳳欲言又止,隨即高聲喚司機,“阿陳!阿陳!備車!”


    “阿媽,天都塌了,你現在尚要去打牌?如果銀行收屋,我們住去哪裏?小舅舅隻會花錢不會還錢,別指望他會給我們付房租水電!將來會怎樣你知不知道?”


    她母親倏然轉迴身,“你告訴我怎麽辦?從今日起,我天天帶著便當盒去中環上班,一間百英尺的小公司裏不見日光對著打字機劈啪十個鍾?還是蹬著三寸高跟鞋,穿到大腿根的旗袍,站在鯉魚門酒家外,頂著海風不停點頭哈腰喊‘多謝惠顧,慢走再來’?”


    “那又怎樣?不到三個月你能勾到個董事做繼室,泡個豪客當偏房。你和小舅不就是這樣打算的嗎?所以你們不著慌。”


    她母親氣得半身作抖,“詹美若,你阿媽十六歲可以去做舞小姐養家,你也可以!”


    房門哐一聲在眼前闔上。


    七姑安慰美若,“大小姐我看著她大,和老爺一般的性情。隻是說說,不忍心的。小小姐,你不要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事到臨頭時何有第二選擇?美若挺胸,“瞧,我尚未發育,但凡它們兩個能隆起兩寸,要我做我也去做了。”


    她先天不足,十三歲少女身形如十歲孩童。


    厚顏如此令七姑變色,“話不可以亂講,詹家的女孩兒……”


    “七姑,忘了你們的詹家吧。”


    七姑沉默,“……老太爺是好人,我阿爸到死念念不忘。又疼老爺,雖說是庶子,可老來得兒,看得如珍寶一般。隻可惜老爺不爭氣,兄弟們也太……”她是詹家幾代人的婢仆,不好說本家老爺們的壞話。


    人老了,愛談古,多得七姑嘴碎,美若對外公家世知之甚詳。詹家世代行醫,晚清開始做南北行生意,戰禍時老太爺去世,死前擔心小兒受嫡子們欺負,特地命最信得過的大管家,也就是七姑的父親,帶著美若外公遠來南方。隻可惜美若外公太不爭氣。


    “那些就不提了,我擔心現在和未來。”美若垂下肩膀,掩不住頹喪。她一直清楚,別人的嫁妝是家世,她隻得倚仗一紙證書。名校的畢業證是日後新生活的通行證,庇理羅女中以出產名媛聞名,她能進去,將來考學留洋都會容易很多。現在夢想破滅,她將繼續與花王的兒子、小販的女兒做同學。


    甚至會更糟糕。


    “走一步看一步了。”七姑也無奈。“小小姐,七姑向來信你能幹,但這迴的事你做錯了。”


    她指指廚房後門,“那個人……”


    篤篤的敲門聲打斷了她的話,七姑口中的那人站在玻璃外。


    七姑神速起身,像護崽的抱雞母,橫在歹人與小小姐之間,喝道:“你要做什麽?”


    靳正雷踏進一步,伸出手中的空碗,“阿姑,有沒有開水?”


    他是傷重加發燒的病號,接近一天的時間隻喝了一碗粥一碗藥,睡醒一覺後口幹難耐,隻好尋到廚房。主人家的對話他聽見大半,這才知富貴幹雲的華老虎,外室現今的處境居然如此窘迫。


    七姑側轉腰身給他倒水,目光提防。靳正雷不以為意,接了水拉開餐椅坐下。


    見他不經人招唿,徑自坐下,還坐在頭一把椅子上,一直麵無表情的美若不由挑起一邊眉毛。“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她心情不佳,語氣更惡劣。


    靳正雷不理會她的暗示,迴說:“還有些反複。阿姑,有沒有退燒片?”


    雖然是詢問,但歹人眼裏沒一絲央求,這話聽著反而象命令。七姑嘀咕說:“壯得象隻牛,哪需要吃藥。”邊說邊躬身去拿櫥櫃裏的藥箱。


    她到底心善,看見歹人肩膊上紗布浸出血紅,忍不住提醒:“傷了要靠養。別仗著年輕,扯著筋骨老來受罪。”


    “多謝阿姑提醒,我會小心。”靳正雷笑了。


    歹人白日裏看著不過是個二十出頭的後生,穿著鄉土,笑容可愛,不像華老虎身邊那些兇神惡煞,大概隻是一時落魄。七姑臉色好看了許多。


    比母女還親密的主仆關係讓美若立刻覺察到七姑立場已鬆動,她挺直腰瞪視靳正雷。


    對方穩如泰山,一口一口細細抿著杯裏的水,精致的燙金骨瓷茶杯在他骨節粗大黝黑的手掌中不覺分毫突兀。


    詹美若萌發一絲好奇。


    “你過來半年了?”她隱去“偷渡”二字。


    對方應了一聲。


    隱姓埋名做黑工的偷渡客們確實有,但絕對不是麵前這種人。像他這類人,更多的是撈一票就走,享受個一年半載再來。畢竟港地金鋪多過米行,大把發達機會。


    “這半年一直跟龍五叔?”


    他又低低嗯了聲,這才抬眼望向她。


    “內堂昨天放出風聲,華叔將從西貢離港,我們這些小的在西貢碼頭守著,為的是新和會。哪知新和會搶先一步,把船先給炸了。你想問的是這個?”


    新聞裏隻說火並,沒料到還有這麽多內/幕。契爺當真厲害,別人躲禍是落荒而逃,他抬抬腳,新仇舊恨一起被踩下去,連他影子也抓不到。


    靳正雷懶洋洋地伸直腿。


    椅子上那位逆光坐著,微微垂著頭,後窗的夕陽斜射而來,照得她半邊腦袋像暈了層金光。


    一隻鴛鴦眼的白貓躡手躡腳地擠進門,四處看了看,走近前一躍上她膝蓋,她輕聲喚了個什麽名字,然後那隻貓在她腿上轉了兩圈,安穩地臥了下來。


    他好奇:“小不點,我說的你能懂?”


    “我契爺說要退休,和興交給內堂的龍五叔之後,聽說外堂的七叔、瘸腳七就不太開心,後來鬧脾氣才有了新和會。”


    靳正雷有些愣怔,難怪icac找了上門。“你……你們還知道不少內情。”


    那又如何?那也不妨礙華老虎拿她們母女做幌子,引得所有人追她們母女去了西麵,自己從東麵安全離境。美若纖細的手指穩定而溫柔地撫摸戴妃的背毛,白貓開始低低地扯鼾。


    “為什麽不去找份工作?和興不好混,契爺一走龍五叔鎮不住的,瘸腳七狠多了,跟瘸腳七也比跟著龍五叔強。”


    靳正雷扯動一邊嘴角,笑得陰邪。華老虎一走,和興就是一盤散沙,亂中取勝辟出英雄道,他賤命一條,沒什麽好顧忌的。


    當然,這些事情小不點未必能懂。


    他放下杯子,同時門鍾叮咚,三人目光投向前廊方向。


    瑪利亞小跑著進來,“大小姐,門外有兩個差人。”


    七姑驚唿一聲,靳正雷神色凜然,手探進腰間。


    美若的目光停留在他手上,吩咐說:“告訴他們,家裏沒男人,不方便招待男客。”


    聽見這話,靳正雷表情略微放鬆。


    “……他們說是廉署工作人員,叫何、何昭德。”瑪利亞不明白新近成立的廉政公署主旨就是為了徹查差人,以為和差人無異。


    靳正雷明顯鬆了口氣,美若不齒地瞥他一眼,對瑪利亞道:“和何先生好好講,沒有搜查證別想進詹家大門。”


    瑪利亞的腳步聲消失良久,美若將目光由靳正雷的腰間移向他鎮定如初的麵龐,“那是什麽?”她問。


    “你想看?”他笑了笑,“我的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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