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數日,河東鹽場的官員們日日暢飲、夜夜歡宴,上午時候官員們宿醉難醒,到了晌午好不容易醒來,便被通知飲酒,一頓酒下來迷迷糊糊,未等醒酒,到了晚上又是一頓酒宴……


    年輕一些的還好,恢複能力強,上了年歲或者身體不好的官員們逐漸頂不住,紛紛告病請假。


    王福郊叫苦不迭,無可奈何,旁人或能請假躲避一兩日,他這個鹽場監又如何躲得了?


    無奈之下,隻得向家中求助……


    河東世家最著名的便是“裴薛柳”三大姓,但這三大姓自持身份,極少派人在鹽場擔任職務,唯一一個柳長雲也不過是“解縣柳氏”的偏房遠支。


    稍次一等的“龍門王氏”、“安邑司馬”等世家才是主持鹽場生產的主力。


    可一旦遇到難處,還是需要“裴薛柳”出麵……


    ……


    陽光煜煜、琉璃生輝,殘存的積雪堆積在牆角、屋簷,幹枯的樹木枝椏縱橫錯亂,鳥雀振翅而起,飛躍一重重屋簷鬥拱、連綿房舍。


    薛氏祖宅之內,王福郊見到了薛家南祖房的家主、現存“裴薛柳”三家年紀最長、輩份最高的薛邁。


    薛邁如今已經是杖朝之年,卻依舊鶴發童顏、精神矍鑠,瘦小幹枯的身姿坐在地席之上隱隱有一種風雪中虯勁枯枝迎風傲雪的凜然氣概,隻觀其氣色,怕是再活十年沒什麽問題。


    而在一旁坐著的幼弟薛收卻是身材肥胖、神情呆滯,頭發花白、臉上手上滿是老年斑,透著一股腐朽的氣息……


    按說王福郊的身份不足以受到這兩位“汾陰薛氏”家主的親自接待,但河東鹽場不僅是河東世家最重要的財源之一,更是河東世家賴以影響天下的根基,因此被各家推舉擔任鹽場監正的王福郊地位陡升,可以與薛邁、薛收一席同坐。


    即便如此,王福郊也不敢絲毫懈怠,跪坐在地席上背脊挺直,上身微微前傾,雙手規規矩矩的放在腿上,神情恭謹。


    待到王福郊敘述完當下之困境,身材肥碩的薛收很是不滿:“你是咱們這些人家千挑萬選出來放在鹽場的,指望你好好掌控鹽場維護各家的利益,怎地麵對一個棒槌卻束手無策?鹽場上上下下幾千口都是咱們的人,說是銅牆鐵壁亦不為過,隨便想個法子都能擠走他,何至於跑過來被我們兩個老人家添麻煩?沒用的東西。”


    王福郊任憑訓斥、苦笑不已:“實在是房俊此人不可以常理度之,晚輩著實不知如何應對。”


    倒也不是完全沒法,隻不過房俊身份不同,又有聖眷,萬一手段過於強硬從而激怒了他身後的陛下,誰知道會引發何等後果?


    現在整個長安城波詭雲翳,權力的角力無處不在,如果導致不測之後果進而壞了河東世家的大事,那可就麻煩了……


    薛收不耐煩聽這些,如果事情好辦那還要你們這些人作甚?


    正欲再說,卻被薛邁抬手阻止……


    薛邁飲了一口茶水,問道:“那房二這些時日都在鹽場作甚?”


    王福郊恭謹答道:“整日裏隻拉著鹽場官員飲酒歡宴,他酒量恢弘、深不可測,沒人喝得過他,每一迴都被灌倒一片,也不論及正事。帶來的一些屬官、隨從也隻是在鹽場各處走走看看,畫一些看不懂的圖紙,沒有任何實質性的介入。”


    既然是奉旨前來“整頓鹽務”,總要對鹽場的運作有所了解吧?


    產量多少,銷往何處,向朝廷解送多少,自留多少,售價幾何,人員構成……偌大鹽場每年的收入百餘萬貫,牽扯的事務不知凡幾,沒有一年半載的熟悉流程,談何“整頓”?


    摸不準房俊的套路,又不敢貿然動用手段將其“攆走”,王福效自然不知如何應對,隻能跑來尋找大佬問策,實在是幹係重大,他背負不起責任……


    薛收看上去更老、精力更為不濟,卻偏偏是個急性子,忍不住又問:“他也未曾透露此行之目的?”


    在陛下聖旨下發之前,河東世家對所謂的“整頓鹽務”便有過一場討論,達成的一致意見認為這是陛下試圖掌控河東鹽池的手段,不可能一步到位將河東世家全部驅逐,畢竟河東世家掌控鹽池數百年,上上下下皆是河東世家的人,一旦官員、吏員、民夫、鹽丁集體罷工,河東鹽池就將陷入癱瘓,即便從別處抽調人手填充鹽池,想要恢複產能也要三年五載,就算朝廷能夠承受由此帶來的巨大損失,百姓們吃不到鹽的後果卻更為嚴重。


    如此,陛下的意思隻能是從現有鹽池利益之中增加分潤。


    最主要的,就是陛下想要分潤多少……


    陛下攜覆滅關隴、晉王兩次兵敗之餘威,派遣房俊這樣的強勢人物入主河東鹽場,自然是誌在必得,河東世家不能予以硬抗,必須要做出讓步。


    讓步的幅度已經達成共識,但還是要看房俊如何整頓鹽務……


    “半句口風都未曾透露。”


    王福郊自然知道各家已經決定有所讓步,但房俊根本不說想要多少,讓步自然也就無從談起,總不能自己這邊率先答允讓出多少吧?若是那樣,房俊必然得寸進尺。


    薛氏兄弟也有些為難,這房俊滑不留手,如何是好?


    薛邁歎氣道:“這房俊果然難纏,他這是打定主意要用手段而不是好好談判,定然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占據先機之後才會拋出底線。”


    薛收怒氣十足:“他想用手段就用手段?河東鹽場是河東世家的鹽場,他還想用手段?我們還沒用手段呢!”


    以河東世家在河東地域的實力,即便是當年英明神武的李二陛下以及權傾朝野的關隴門閥都要退避三舍,就算如今李承乾大勢已成,可僅憑區區一個房俊,何懼之有?


    那就比比手段!


    薛邁放下茶杯,麵色不豫:“鬥來鬥去有什麽用?也不看看是什麽年頭了!天下大定,四海歸一,連關隴都沉沙折戟,我們再鬥下去也想步關隴之後塵嗎?”


    薛收強忍怒氣,不忿道:“這不是我們要鬥,是人家逼上門來,不鬥不行!兄長還看不出來嗎?那位陛下將世家門閥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極欲除之而後快!”


    太宗皇帝英明神武,在掃除突厥威脅、壓服高原吐蕃之後,便將目光從域外轉到國內,將世家門閥列為威脅皇權的頭等大敵,一係列政策都是為打壓門閥做準備,隻不過英年早逝,所有圖謀都暫時擱淺。


    待到李承乾風雨飄搖之中登上帝國皇帝之位,剪除了敵對勢力,轉頭就重拾太宗皇帝當年的國策,將矛頭對準了世家門閥。


    這是退步退步的問題嗎?


    這是你死我活的鬥爭啊!


    對於世家門閥來說,再沒有什麽是比傳承更為重要的事情,而無論科舉考試也好、丈量田畝也罷,這都是想要掘斷世家門閥賴以傳承的根基……


    薛邁歎著氣,無奈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人心思治、百廢待興,世家門閥已經沒有了左右逢源的根基,隻能直麵皇權,鬥下去誰勝誰敗幾乎是注定的……一場注定失敗的鬥爭,有什麽意義呢?”


    勸慰了兄弟幾句,轉頭對王福郊道:“迴去告訴房俊,河東鹽場的利益會讓出一半給朝廷,加上原本的份額,朝廷占據三分之二,河東世家隻保留三分之一即可,這是底線。若他無視河東世家的底線,那就讓他淹沒在鹽池裏!”


    剛才還鶴發童顏、和顏悅色的老者,此刻須發箕張、殺氣畢露:“我就不信,陛下會為了區區一個房俊就征調軍隊大動幹戈向河東世家開戰!”


    對待李承乾不能一味的強硬,要先禮後兵,占據大義,讓天下的世家門閥都看在眼裏,不是河東世家不願意退,而是皇帝根本貪得無厭、想要掘斷河東世家的根!


    唇亡齒寒、休戚相幹,今日是河東世家,明日就是洛陽世家乃至於全部南陽門閥,後日就是山東世家、江南士族!


    如若汾陰薛氏當真被逼反,牽一發而動全身,極有可能造成天下門閥群起抗爭、烽煙處處之亂局,屆時神州板蕩、江山飄搖……李承乾他豈能不怕?


    ……


    待到王福郊興衝衝離去,薛收目光複雜的看向兄長,嘖嘖嘴,不滿道:“兄長何以誆騙他?”


    無論如何,汾陰薛氏都絕無可能扯旗造反。


    關隴、晉王兩次兵變,河東世家、山東世家、江南士族都參與其中,明裏暗裏支援了無以計數的錢糧布帛、後勤輜重乃至於門閥私兵,結果兩次兵敗全部以失敗告終,損失慘重,沒有三十年休養生息,不足以恢複元氣。


    造反是需要兵卒錢糧的,以現在天下門閥的虛弱之態,拿什麽去造反?


    薛邁還是歎氣,方才挺直的脊梁此刻早已彎曲,強撐著的精氣神也似乎全泄了,整個人再不複先前的鋒芒銳利,佝僂著垂垂老朽:“不過是最後努力一下而已,鹽池對咱們太過重要了……不過,大抵是保不住了。”


    與不能造反同樣的道理,麵對前所未有虛弱的世家門閥,李承乾怎麽可能不全力以赴、克竟全功?


    世家門閥不得不退,不得不任憑朝廷將各家的根基一點一點蠶食殆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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