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李、劉二人兵分兩路已經自敵軍陣地兩翼迂迴而過直奔長安而去,安元壽眼珠子都紅了,麵目猙獰牙根緊咬仿佛欲擇人而噬,大吼一聲:“氣煞我也!”


    他豈能不氣?


    心中盤算的是擊潰左武衛打通前往長安的道路,由此立下一樁大功,繼而在長安內外大殺四方一舉奠定從龍之功,姑臧安氏這個被世人稱作“西涼王”的家族能夠由他開始成為真真正正的“西涼王”,他安元壽之名能夠被子孫後代祖祖輩輩記載於族譜之上世代供奉。


    更有甚者,他安元壽今日能夠封建一方,奠定一國之根基,將來未必不能以西涼為龍興之地,進而席卷九州、君臨天下。


    這種事楊堅做得,李淵做得,我安元壽難道就做不得……


    但現在,現實卻給了他當頭一棒。


    李、劉二人兵分兩路繞過戰場棄他而去,使得他不得不獨自去麵對陣列穩固、隨時可以發動反攻的左武衛,他已經徹徹底底認清了左武衛的強橫戰力,也知道自己以往盤踞在西涼一帶唯吾獨尊小覷天下英雄之心態是何等令人恥笑。


    然而走到這一步已是非生即死,哪裏還有後悔的餘地?


    隻希望程咬金能夠忌憚李、劉兩人對長安之威脅,不得不分兵前去阻截、追逐,如此才能有他安元壽一線生機,否則別說封建一方成為泡影,萬丈雄心戛然而止,就連父親留下來的這數萬右驍衛將士都得折在這鹹陽橋,姑臧安氏數代人的心血一朝喪盡……


    ……


    鹹陽橋頭的官舍內燈光明亮,雨夜之中不計其數的校尉、斥候出出進進,一片忙碌,不遠處的橋頭陣地上戰事正酣。


    右驍衛的驍勇有些出乎於牛進達預料之外,這支常年鎮守西涼威壓昭武九姓的部隊與關中的聯係不多,平素接觸很少,以往隻聞其赫赫威名,到底多強卻極少有人知曉。


    現在一經結陣,兵卒悍不畏死、將領身先士卒,給左武衛的陣地帶來極大的衝擊。


    好不容易左武衛這邊穩住陣腳,李懷勤與劉可滿兩人又開始橫渡渭水,且兵分兩路朝著左武衛兩翼殺來,一旦被其完成穿插形成圍剿之勢,左武衛今日怕是就要遭遇一場慘敗。


    牛進達提議分兵兩翼阻截李、劉二人,主力中軍則向後撤退暫避安元壽之鋒芒,以免被敵軍形成合圍之勢陷入被動,卻被程咬金斷然拒絕。


    “此時不易擅動,否則安元壽必然正麵全力破襲,屆時先機盡失、處處受製,怕是要守不住這鹹陽橋。”


    程咬金思慮縝密,畢竟敵軍的數量多處左武衛一倍有餘,一旦左武衛不能堅守住陣地,莫說反攻了,怕是要一敗塗地。


    牛進達蹙眉道:“可萬一李、劉兩人率軍迂迴至咱們後陣完成合圍怎麽辦?”


    合圍之勢一旦完成,那可就不僅僅是失敗了,跑都跑不了。


    程咬金道:“不必擔憂,且先讓這兩人向前突進一段,派出預備隊予以盯防,但保持距離,隻要這兩人沒有合圍的意圖,不準擅自與其接戰。”


    牛進達愕然:“大帥認為他們不會迂迴合圍?”


    三支軍隊齊齊而來,彼此之間相互協同,自然共同進退,這有什麽可疑慮的?


    程咬金反問:“你認為他們會?”


    牛進達瞪著眼睛說不出話,難道不會?


    程咬金耐心解釋道:“安元壽抵達鹹陽橋後連修整一下都不肯,直接強渡渭水來攻,你以為是他支援晉王心切?並不見得如此,以我之見,他大抵是想要以猛攻之勢將咱們衝垮,再不濟也能殺得咱們大亂,而後李、劉二人隨後趕到兩翼迂迴,將咱們徹底擊敗,如此安元壽便可將鹹陽橋之戰的首功收入囊中。但李懷勤與劉可滿皆乃奸詐之輩,豈肯犧牲自己的兵馬去成全安元壽?故而這兩人極有可能虛張聲勢,任由咱們將安元壽死死拖住在這鹹陽橋,他們則長驅直入直奔長安。”


    牛進達覺得有道理,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不僅僅是要知曉敵軍的兵力、士氣、意圖、作戰計劃、地形狀況、氣候條件等等,更重要是要知道敵軍主帥之性格脾性,因為不同的人麵對同樣的局麵往往做出絕不相同的決定。


    認可了程咬金的推斷,他趕緊下令預備隊上陣,自後陣向兩翼緩緩推進,嚴密監視敵軍的同時也要保持距離,既防止敵軍有可能的迂迴包抄,也盡量避免接觸。


    戰報不斷傳迴。


    李懷琴與劉可滿率領軍隊登陸之後便一分為二,繞過激戰正酣的戰場由兩翼向左武衛後陣穿插,然後並未向中間合圍襲擾左武衛後陣,而是繼續向前疾行,直奔長安而去。


    牛進達:“……這兩個混賬東西!”


    對於左武衛來說這是大好事,長安城那邊還有李靖率領東宮六率一直駐守春明門外,屆時可予以阻擋前往的李懷勤、劉可滿,左武衛這邊則避免了與一倍於己方的強敵惡戰,隻需麵對安元壽的右驍衛即可。


    他幾乎可以想見此刻在兩軍陣前奮勇衝殺的安元壽得知李、劉兩人利用他纏住左武衛卻直奔長安城之後是何等的憤怒、淒涼、無助……


    遇上這樣的盟友,豈是悲慘二字可以描述安元壽的心情?


    程咬金對門口的校尉道:“派出兩千騎兵分作兩隊,緊緊跟著李、劉二人,將其一舉一動隨時迴報,另外,斥候快馬加鞭趕赴長安,將此間戰況通知衛國公,使其早有防備。”


    “喏!”


    “擂鼓,傳令全軍,全麵反擊,定要將安元壽留在這鹹陽橋頭!”


    “喏!”


    校尉得令而出,未幾,一陣陣悶雷也似的戰鼓在大雨之中響起,令人心髒震動、熱血賁張,一直采取防禦姿態的左武衛開始反擊,暴雨之下,無以計數的左武衛兵卒在壓抑許久的防禦之後紛紛嘶喊著向前,刀槍劍戟向著敵人斬殺過去。


    安元壽策騎在大雨之中奮勇拚殺,掌中橫刀已經因為卷刃換了好幾柄,不知道殺了多少人,鮮血噴濺在甲胃之上由縫隙滲透進去,再被大雨衝刷幹淨,他殺得雙目赤紅,但麵前的敵人依舊如潮水一般洶湧而至,目光被雨水與黑暗所阻擋,隻覺得敵人無窮無盡。


    右驍衛固然驍勇善戰,但自涼州長途跋涉而來,未及修整便橫渡渭水投入戰鬥,又是天降大雨,體力早已在數次衝鋒未果之後消耗殆盡,現在麵對左武衛的陡然反擊頓時左支右絀、步步後退,任憑安元壽如何聲嘶力竭的勒令向前,卻毫無作用。


    攻守之勢在一瞬間逆轉。


    *****


    太極宮內的戰鬥在略微平緩的半宿過後,再度激烈起來,且由於雙方都知道這將是非勝即敗毫無轉圜的最後時刻,再無保留,故而愈演愈烈。


    天色漸漸透出一絲光亮,無以計數的叛軍圍著武德殿猛攻不止,尉遲恭就在武德門南邊不遠處的一座殿宇之內坐鎮指揮,隨時都能親自上陣,誓要一鼓作氣攻陷武德門。


    蘇加被兩個隨軍郎中攙扶著從外頭踉蹌而入,半邊身子都被鮮血染紅,尉遲恭嚇了一跳,忙迎上前去仔細查看傷勢。


    隨軍郎中扶著蘇加坐下,然後麻利的用剪刀剪開甲胃的絲絛,將身上鎧甲褪去,露出左肩膀一道由上至下長達半尺的傷痕,先用酒精清洗,繼而縫合,最後敷上金瘡藥,用透氣的麻布裏三層外三層的包裹妥當。


    尉遲恭蹙眉看著,沉聲問道:“怎麽弄的?”


    蘇加臉色蒼白,臉上雨水汗水混合一處狼狽無比,忍著痛苦笑道:“一時不慎,被一個小卒子偷襲所致,差一點這條命就交待了。”


    戰鬥越來越激烈,右候衛上下執行尉遲恭“不惜一切代價攻陷武德門”的命令,固然氣勢洶洶將守軍死死壓製,但所付出的代價極大,減員極其嚴重,所有的軍官都親自上陣,連蘇加這個軍中的二號人物也不例外。


    尉遲恭默然少許,道:“現在戰況如何?”


    蘇加喘了口氣,道:“看上去還不錯,守軍被壓製在宮牆、城門一線負隅頑抗,攻陷各處城門乃遲早之事,隻是不知城外狀況如何,一旦城南的學完車、城東的李靖率軍入城抄斷咱們的後路,那就麻煩了。”


    現在隻能指望著關中各地的軍隊能有人挺身而出奔赴長安而來,牽製著薛萬徹、李靖不敢率軍入城,爭取時間攻陷武德殿結束這場兵變。


    隻不過現在他們陷身在這太極宮內,信息極度閉塞,對於外間情形後知後覺,根本不知具體局勢如何,隻能盡人事、聽天命……


    尉遲恭沉默著坐在一旁的凳子上,心底並不樂觀。


    不僅僅是李靖、薛萬徹入城便會導致晉王這邊全麵被動,即便現在能夠攻陷武德殿各處宮門,也未必便能夠突進武德殿結束這場兵變。


    這場仗打到現在,雙方損失慘重幾乎精疲力盡,卻始終不見房俊的預備隊出現……


    是房俊已經將全部兵力派上陣,並未留出預備隊?這是不大可能的,房俊這廝雖然年歲不大,也不算是正兒八經的軍人,但帶兵打仗的能耐卻不容小覷,一定會事先留出預備隊以便危急之時增援各處防線。


    右屯衛即便沒有火器,戰力也是十六衛當中的第一檔,能夠被房俊留出的預備隊也必定是精銳之中的精銳,戰鬥力可想而知……


    一想到在付出巨大代價之後即便能夠攻陷武德門,還要去麵對房俊武裝到牙齒的預備隊,尉遲恭就感到心裏一陣陣發寒。


    這一仗,搞不好就要將他數十年所激烈的家底、名譽、聲望徹徹底底的打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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