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劉仁軌這才從輿圖上抬起頭來,看了一眼滿臉“我傾囊以授你卻不信任我”幽怨神情的鄭仁泰,哈哈一笑,沒有半分尷尬:“有些事情不是在下不願講,實是郡公知道得太多沒什麽好處,隻需旗幟鮮明、立場堅定的支持陛下,郡公這一份功勞便少不了,又何必究根問底呢?好奇心太盛,可不是什麽好事。”


    鄭仁泰隻好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把嘴閉上。


    劉仁軌收攏手中輿圖,帳外急促的腳步聲響起,須臾,親兵快步入內,將一份戰報雙手遞給劉仁軌,稟報道:“剛剛傳來的消息,尉遲恭率領麾下右候衛已經於三日之前突破霸水防線,占據左岸灘頭陣地,與之對陣的左武衛部畏敵怯戰,全線後撤二十裏,如今霸水防線已經崩潰,關中局勢不穩。”


    鄭仁泰一愣,放下茶杯看向劉仁軌,目光之中滿是狐疑:該不會是玩砸了吧?


    劉仁軌神色澹然,似乎對此並不意外,雙手穩穩的拿過戰報拆開,仔仔細細看了一遍,丟給鄭仁泰,然後再度展開輿圖。


    鄭仁泰接過戰報,逐字逐句的看完,眉頭蹙起,放下戰報,見到劉仁軌用筆在輿圖上標注著什麽,便湊過頭去。


    毛筆在輿圖上將敵我兵力部署完整標注出來,最後在潼關位置點了點,澹然道:“晉王快要傾巢而出了。”


    抬頭看向親兵:“傳令下去,嚴密關注潼關叛軍的動向,隻要有所動作,即刻來報。”


    “喏!”


    親兵走出去著急斥候探馬傳令,鄭仁泰看著輿圖,想了想,歎息道:“如此戰略……有些弄險了,關中門閥曆經關隴兵變,損失慘重,早已到了危及根基的地步,他們做夢都希望局勢驟變、權力重組,一潭死水對於他們就是直至滅亡。如今尉遲恭突進關中、直抵長安,所能夠引發的變化將遠遠超出所有人的預料,既然已經勝券在握,如此兵行險招隻為將勝果最大化,很容易得不償失。”


    對於門閥,尤其是關隴門閥,他比很多人都有發言權,這麽多年並肩作戰、彼此爭鬥,他很清楚關隴門閥的底蘊、所麵臨的危機,以及在危機之下所能夠迸發出來的力量。


    這樣一群祖先從代北苦寒之地崛起的門閥,絕對沒有所謂的仁義道德、忠孝節悌,為了利益他們可以不顧一切,甚至於讓整個帝國給他們陪葬。


    “也就是突厥早已覆滅,薛延陀也成為昨日黃花,否則我絕對相信某一天的早晨忽然有胡騎自長城寇邊而入,出現在渭水北岸……”


    鄭仁泰喝著茶水,有些緬懷往日。


    劉仁軌一愣,奇道:“這有何說法?”


    鄭仁泰頓了頓,搖頭道:“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太宗皇帝發動玄武門之變,八月初九太宗皇帝登基,頡利可汗出動十餘萬突厥騎兵自漠南一路長驅直入、狂飆突進,攻打涇州、挺近武功,太宗皇帝派遣尉遲恭為涇州道行軍總管,於八月二十四與突厥軍隊會戰高陵。尉遲恭固然勇猛,麾下亦是三軍用命,但兵力相差懸殊,雖然小勝,卻難阻突厥騎兵前進渭水,逼近長安,京畿震動。太宗皇帝不得不效彷諸葛亮擺出空城計,率領高士廉、房玄齡、周紹範、李孟嚐、安元壽等人抵達鹹陽橋,與頡利可汗隔河商談,締結城下之盟,最終清空關中府庫方才迫使頡利可汗退兵,朝野上下一片哀鴻,太宗皇帝引為平生之恥……從那個時候開始,關隴門閥徹底占據朝堂高位,即便英明神武如太宗皇帝亦要避其鋒芒、受其鉗製,也正是從那個時候起,太宗皇帝心中便堅定了打壓門閥之誌,蓋因門閥為了自身之利益毫無底線可言,我滎陽鄭氏如此,天下門閥皆如此。”


    哪有那麽多的巧合?


    前腳太宗皇帝登基,關中各地叛軍尚未平定,頡利可汗便召集二十萬控弦之士南下,一路關隘猶如平地,狂飆突進毫無遲滯,直抵渭水岸邊,虎視長安城闕……若是無人暗中放水,豈會如此?


    而玄武門之變以後,幾乎所有軍權都在關隴門閥手中……


    可以說成就太宗皇帝的是關隴門閥,而帶給太宗皇帝最大危險以及最大恥辱的,還是關隴門閥,這也就不難理解為何在貞觀年間太宗皇帝不遺餘力的打壓關隴門閥,直至將關隴門閥的軍權完全褫奪,關隴子弟幾乎趕出軍隊高層。


    劉仁軌點點頭,沒有多問,譬如當年關隴門閥到底如何威脅太宗皇帝……


    為尊者諱,太宗皇帝已經駕崩,當年所受之恥辱也不好翻出來。


    不過可以想見,關隴門閥既然當年在太宗皇帝之時敢於聯絡突厥並且放任其突進至渭水岸邊、長安城下,今時今日攸關存亡生死,又有什麽不敢做、做不出的?


    不過幸好如今大唐周邊已無強敵,就算關隴門閥想要借刀殺人,也借無可借……


    兩人正商量著,親兵去而複返,將一份戰報呈上:“卑職剛剛出去,便碰上自潼關一路潛行而來的斥候,有戰報呈上。”


    劉仁軌知道潼關那邊既然連續送出戰報,必然情況有變,趕緊接過戰報拆開,一目十行的看完,神色忽然振奮起來,將戰報拍在鄭仁泰麵前的桌桉上,大聲道:“擊鼓,聚將!”


    “喏!”


    親兵退出,須臾,隆隆鼓聲在山穀之中響起,數十偏將、校尉自營帳之中跑出來,飛奔向中軍帳。


    鄭仁泰看過戰報,歎息一聲。


    尉遲恭突破霸水防線,給了晉王無窮的膽魄,居然棄守潼關傾巢而出,率領十五萬大軍奔赴長安。


    想了想,他還是提醒劉仁軌:“晉王有如此膽魄,可見事先早已有了預定之計劃,根本不在乎函穀關能否受得住,抱定置諸死地而後生的意誌,想要一戰功成。而已晉王之身份地位,敢於這般向死而生,絕對不可能隻是憑借一腔血勇,必然有相應之計劃,所以,關中必然有人暗中與其聯絡,響應起兵,甚至,這樣的人就在長安周邊也說不定。”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晉王敢於破釜沉舟、背水一戰,豈能沒有準備?


    “越是勝利唾手可得的時候,越是要小心謹慎、如履薄冰。”


    這是鄭仁泰以戎馬一生曆盡艱險的人生閱曆給予劉仁軌的忠告。


    劉仁軌深以為然,他不是聽不進勸諫剛愎自用之輩,當下便道:“那就即刻發兵攻陷函穀關,然後揮軍水陸並進直撲潼關,無論晉王藏著什麽主意,先一舉端掉他的老巢再說!到時候叛軍必然士氣萎靡、人心惶惶,勝算再增幾分!”


    鄭仁泰捋須微笑:“正該如此!”


    他以及身後的滎陽鄭氏如今已經與水師、朝廷綁在一處,若是最終朝廷慘敗、晉王上位,那麽作為背叛者的滎陽鄭氏將會遭受慘不忍睹的懲罰,相反,若是最終晉王覆滅,那麽滎陽鄭氏憑借“反正”之功,最起碼能夠躲過接踵而來的對於門閥的大清洗。


    ……


    須臾,數十名偏將、校尉聞聽鼓聲來到中軍帳,劉仁軌這些時日也不是什麽都沒幹,早已將各部任務製定完畢,眼下一一分派、幹脆利落,沒到半個時辰,駐紮於穀道之內的大軍便拔營而起,兵卒戰馬鋪滿山穀向著函穀關傾巢而去。


    同一時間派出傳令校尉向北抵達黃河之上,停駐於此的水師戰船紛紛拔錨,朔流而上,向著函穀關北側黃河河道疾馳而去。


    水陸並舉,一時間旌旗招展、千軍萬馬氣勢洶洶,直撲函穀關。


    *****


    函穀關內,營房之中,戰報紛至遝來,一隊隊兵卒來到城關之上,旌旗密布,殺氣騰騰。


    前來支援的崔承福聽著屋外號角聲陣陣難免有些緊張,看著大馬金刀坐在自己對麵的丘行恭,擔憂道:“水師戰力剽悍,一路北上連續挫敗各地駐軍,連鄭仁泰這樣的當時名將都敗在其手上不得不以身事賊,咱們雖然兵力不少,但大多乃烏合之眾,將軍萬萬不可大意,小心為上。”


    函穀關乃潼關後門,一旦失陷,潼關便將直麵水師兵峰,到時候水師水陸並進,直搗潼關後路,這仗還怎麽打?


    而一旦晉王兵敗,那麽為了支持晉王不遺餘力的山東世家將會遭受皇帝瘋狂的打壓報複……


    隻要想想那後果,崔承福都不寒而栗。


    丘行恭麵對敵情卻八風不動,冷哼一聲,道:“老夫一生戎馬,萬軍陣中來來往往不知多少迴,血都不知流了幾鬥,焉用你這書生在此聒噪?再敢多言,莫怪軍法無情。”


    崔承福氣得夠嗆,好心好意的勸諫你要小心,你反倒發起火來了?


    他也不是好脾氣的,當即拍桉而起:“吾率領山東子弟入關輔左晉王,不是來這裏受你氣的,更不能坐視麾下子弟折損在你這個剛愎之輩手中,吾這就返迴營帳,若你能夠製定妥當的守關策略,令之所至莫敢不從,可若是你挾私報複、剛愎自用,那就恕難從命!”


    起身便走。


    他算是看出來了,這丘行恭能力如何尚在其次,但是這立場卻是有大問題,萬一敵軍攻城之際將自己麾下這些山東子弟推出去當炮灰,那還了得?


    隻不過他剛轉身走了兩步,便見到門口的兩個親兵已經轉過身堵住門口,手都按在腰間橫刀的刀柄上,兩雙眼睛虎視眈眈,大有一言不合拔刀便斬的架勢。


    嚇得他心裏一驚,腳下頓住,迴首驚疑不定的看著丘行恭,色厲內荏道:“吾奉晉王之命前來支援,你待如何?”


    丘行恭眼皮耷拉著,看也不看他,隨意揮揮手:“將這個蠢貨拿下!老子守城也是你能置喙的?不知死活的東西!”


    兩個親兵上前,一人抬手狠狠的給崔承福肚子上來了一拳,當他吃痛蝦米一般句僂起來,另一人則一掌切在他後脖頸,崔承福軟軟的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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