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東五月氣候怡人,早晚清涼、午間溫暖,豔陽當頭亦不會有炙熱之感。左武衛在安市城外衍水之畔安營紮寨,陣營嚴謹、兵強馬壯,連續數裏的兵營整齊錯落,內外銜接、兩側唿應,探馬斥候齊出,方圓數十裏之內任何風吹草動都匯聚在中軍大帳,敵情了若指掌。


    衍水又稱太子河,據傳戰國之時燕國太子丹派遣荊軻刺秦王,謀算不成,於是秦軍大舉攻打燕國,於易水之西幾百燕國、代國聯軍,攻占燕國都城薊,燕王喜與太子丹棄城逃亡,流落在衍水一代積蓄力量,謀劃反攻燕國故地。


    代王嘉這個時候對燕王喜諫言:“秦大舉攻燕,就是因為太子丹的緣故。如獻上太子丹的人頭,秦國就一定退兵。”於是燕王喜派人殺了太子丹,但秦國並未就此罷休,仍然進兵追擊,直到徹底滅掉了燕國。


    燕國百姓為了紀念太子丹,便將衍水又稱為太子河……


    衍水流經安市城,在城外匯入遼東地區最大的河流遼水,兩河歸一,頓時水量充沛,形勢滔滔。


    營地內人喊馬嘶,正在準備迎接李二陛下率軍前來。


    程咬金脫去甲胄,一身常服坐在中軍帳中,喝了口涼茶,看著坐在自己下首的薛萬徹道:“平穰城方麵可有何動作?”


    薛萬徹頂盔摜甲,臉上尚有汗漬,很顯然剛從外頭迴來,聞言道:“據斥候探知,平穰城已經聚集了超過三十萬大軍,其中半數都是精銳,騎兵更是達到三萬之眾。淵蓋蘇文已經下了死令,寧願玉石俱焚,亦要死守平穰城。”


    說著,吐了口熱氣,灌下去一杯涼茶。


    雖然遼東的五月並不炎熱,可畢竟也是夏天,這麽一身甲胄在身,又出營巡視安市城的敵軍剛剛返迴,甲胄之內的中衣都已經濕透。


    程咬金放下茶杯,感慨道:“當初陛下心心念念東征高句麗,吾等皆以為是陛下好大喜功,意欲完成隋煬帝未竟之功業,以此彰顯自己英明神武,遠邁前朝。然而越是了解高句麗,便越是心驚其強盛。”


    當年,李二陛下曾指著輿圖對大臣們說:“而今九瀛大定,唯此一隅。”將征服高句麗視作畢生之成就,希望憑此功績能夠超越秦皇漢武,達成千古一帝之宏圖霸業。


    適時,朝中對於李二陛下的這個“好戰”的念頭並不認可。前隋殷鑒不遠,舉國之力三度征伐高句麗皆铩羽而歸,甚至導致國力衰退江山板蕩,最終國祚斷絕,豈可重蹈覆轍?


    然而李二陛下矢誌不渝、力排眾議,終於達成東征之計劃。


    時至今日,大唐數十萬軍隊已然踏上高句麗之領土,依舊有不少人認為這是窮兵黷武的表現。之所以沒有太多人站出來表示反對,隻不過是各方勢力都將這一次東征視為軍功的饗宴而已……


    薛萬徹也道:“是啊,高句麗幅員之遼闊,令人觸目驚心,東西千餘裏、南北八百裏,民風剽悍、驍勇善戰,帶甲數十萬!若是任其發展,用不了幾年,怕不是又一個突厥!”


    程咬金搖頭道:“高句麗可比突厥難對付多了,突厥人以遊牧為生,縱然強盛一時,卻無堅實之根基,一戰而敗,便隻能舉族遷徙,遠遁千裏,數十年難以恢複其元氣。高句麗則不同,其雖為遊牧民族而來,但是卻融入太多漢家文化,國內更是效法漢家推行郡縣製,絕大多數的百姓都以農耕為生,根基穩固,能夠抵禦天災,不會因為一時之挫敗而傷及根本。隋煬帝三度東征固然盡皆失敗,可是對高句麗的國力卻造成極大的打擊,然而這才過了多少年?瞧瞧如今的高句麗,一旦麵對大唐的入侵,依舊能夠從容組織起數十萬的軍隊來抵抗。”


    為何曆史上那些個曾經兇名赫赫、盛極一時的草原部族,諸如犬戎、匈奴、突厥等等,最終都漸漸消亡,卻唯有漢人能夠取得最終之勝利,始終屹立在中原之地,不懼強敵天災,傳承不絕?


    其根本之原因,便是遊牧與農耕之不同。


    這幾乎已經是當今天下盡皆讚同之觀點,農耕文明的抵禦風險能力、可持續性,比之遊牧民族實在是有太多的優勢。


    薛萬徹雖然不大懂得政治、經濟等等,但是談及高句麗之軍事,卻深以為然。


    突厥之強盛,號稱控弦之士四十萬,東自遼海,西至裏海,南自蒙古沙漠,北至貝加爾湖,東西長萬裏,南北五六千裏,豈止是高句麗的十倍?然而貞觀四年,六路大軍攻伐突厥,一戰便將突厥最精銳的軍隊斬殺殆盡,從此突厥遠遁千裏,一蹶不振。其殘餘雖然成立西突厥,但是國力相比其強盛之時,不可同日而語。


    高句麗卻不同。


    曆經隋煬帝三次征伐,國力損耗幾近枯竭,亡國之禍近在咫尺,但是短短二十餘年時間,卻迅速恢複強盛,可以與大唐掰一掰手腕。


    若是大唐將其視如蠻夷番邦不予理會,任由其發展三五十年,怕是又將成為另一個吐蕃,成為大唐心腹大患。


    趁其未能崛起之時,及時予以殲滅,實乃明智之舉。


    兩個人正說著話兒,忽然見到外頭親兵進來稟報:“大軍已經行至衍水之西六十裏,請大帥準備停當,前往迎駕。”


    程咬金趕緊站起,脫去常服,讓親兵幫著自己穿好甲胄,與薛萬徹一同走出大帳,翻身上馬,帶著早就集結完畢的一萬騎兵,越過衍水上架設的浮橋,向著西方狂奔而去。


    一個時辰之後,行至一處山巒之側,便見到遠處山口之後奔出數十騎兵,看其裝束,乃是唐軍中的斥候。


    這隊斥候到了近前,最前一人翻身下馬,施禮道:“見過盧國公!陛下統禦大軍前來,尚有五裏便可抵達。”


    程咬金頷首,命令麾下騎兵利於道路兩側,等候大軍到來。


    未過多久,


    山口處煙塵滾滾,旌旗招展,潮水一般的軍隊洶湧而來。


    程咬金帶著麾下利於道旁,等著大軍前頭的騎兵走過去,見到簇擁在禁軍當中的皇帝禦駕。


    皇帝出征,乃是天下至尊之儀仗,“日月為常,交龍為旗,通帛為旜,雜帛為物,熊虎為旗,鳥隼為旟,龜蛇為旐,全羽為旞,析羽為旌”,無數旗幟迎風飄揚,玉輅鳴鸞,九旗揚旆。


    常、旗、旜、物、旗、旟、旐、旞、旌等九種旗幟,代表著《周禮》之中的煌煌儀仗、天下至尊。


    程咬金當即甩蹬離鞍躍下馬背,身後將校兵卒也緊隨其後,動作整齊劃一。


    單膝跪在路旁,待到禦駕行至身前,大聲道:“微臣叩見陛下!”


    唐朝禮儀,並無跪拜之禮,但是軍中卻以這種單膝跪地的方式,來表達對於上官的遵從與敬服,昭示著軍隊的服從性。


    禦駕乃是一輛裝飾華麗的大車,這時候緩緩停下,李二陛下的聲音在車內響起:“盧國公平身,請登上車來,與朕同行。”


    與皇帝同車,這是無上的榮耀。


    程咬金道:“微臣遵旨!”


    遂起身上前,將近六十歲的人卻依舊身形矯健,輕輕一躍跳上車轅,隨即解下佩刀交給車轅上的禁軍,撩開車簾,進入車內。


    車駕再度開動,向著衍水之畔的軍營緩緩駛去。


    後方山口之中,源源不斷的軍隊如同潮水一般無休無止的湧出,軍容鼎盛、士氣高昂,整齊的步伐震撼山嶽,就連不遠處流淌的河水都泛起波瀾,浪濤洶湧,似要掀起滔天巨浪。


    馬車上,李二陛下撩起車簾,看著外邊連綿群山,浩蕩大河,心情如河水一般翻蕩起伏,洶湧澎拜。


    東北一隅,強敵盤踞,威脅漢家江山。一旦其羽翼豐滿,勢必叩關而入、入寇中原。若是中原強盛,自可抵禦外侮、保家衛國,然則若適逢中原板蕩,外族則有窺視之機,趁虛而入烽火連綿,稍有不慎便可使外族飲馬黃河,直指江淮。


    吾輩虎賁,自當報效家國,覆亡強敵,何懼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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