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陛下瞪著房俊,胡子翹了翹,卻最終沒有吭聲。


    他是個有原則的皇帝,更是個隱忍堅韌之人,隻要心中確定了自己的目標,便會邁著堅定的步伐向著這個目標前進,無論途中有任何艱難險阻,都能夠用最大的毅力去一一克服。


    擋在麵前的,刀砍斧劈,徹底鏟除;絆在腳下的,一腳踢開。


    在他的性格深處,從來就沒有敢不敢、能不能之類的問題,隻有想不想。他可以處罰房俊,甚至當關隴貴族們掀起彈劾風暴的時候隻需順水推舟,便完全可以將房俊置於險地,丟官罷職輕而易舉。


    但他不想那麽做。


    盡管對於房俊心中覬覦長樂這件事極其反感,卻絕對不願意將兩件事混為一談。


    前者是國事,後者是家事。


    房俊於國有功,且功勳蓋世,更是完全忠於他這個皇帝、忠於這個帝國的忠臣,如今不惜將關隴貴族的怒火吸引到自身以緩解朝局,身為皇帝又豈能因為家事將其棄之不顧,甚至落井下石?


    在剛剛於馬車之中乍見這兩人私下幽會,心生惱怒之後被李君羨勸諫,李二陛下便已經沒有了處罰房俊的想法,就算想要處罰,也絕對不會是在這麽一個敏感的時機。


    更何況他也看明白了,房俊這廝固然心有覬覦,可長樂難道就對他絕無半分情義麽?


    未必。


    依著他對自己這個閨女的了解,那種看似雲淡風輕萬事不縈於懷的清冷外表之下,隱藏著的是外柔內剛的貞烈,就好似當初發現再也無法接受長孫衝之後便毅然決然的與其和離,隻要她自己心裏不願意,沒人能逼迫她。


    既然能夠與房俊在這漫天風雨之中來到這麽一處市井之間的偏僻之地幽會,那麽其心意自然可見一斑,最起碼對於房俊的覬覦之心,並無太多抵觸。


    這就不好辦了……


    這年頭沒有什麽“貞潔烈婦”的觀念,紅杏出牆固然備受指責,但是對於喪偶、和離的女子來說,再嫁是極度寬容的,甚至朝廷律例也有要求不得強製女子“守節”這等毫無人道的條款。


    對待女子尚且如此,身為社會主流的男人更是寬容得不像話。這是一個開放的年代,天下人盡皆如此,李唐皇室被稱為“行為不檢”“藏汙納垢”而備受恥笑,其實隻是因為皇室的特殊地位導致曝光度太大,成為天下矚目的焦點,實則風氣如此,人人皆然。


    李二陛下自己知自家事,他自己就不是什麽規矩本分的所謂“君子”,夫子尚言“食色性也”,哪個有身份有能力的男人不是如此呢?


    又憑什麽去管自己的閨女?


    ……


    李二陛下沉吟不語,神色陰晴不定,一旁的李君羨卻是對房俊佩服不已。


    瞧瞧這小子的膽色,明知道陛下處於盛怒之中,卻依舊毫無負擔的慷慨激昂一番陳詞,將自己的忠心赤裸裸的剖來開給皇帝看,咱這麽忠心耿耿死而後己,您好意思處罰咱麽?


    房俊瞅了李君羨一眼,見到後者衝自己眨了一下眼,偷偷的挑了一下大拇指以示欽佩,便不以為然的翻了個白眼。


    官場之上便是如此,但凡想要有所成就,除去自身的能力之外,還要讓上司明明白白看到自己的忠心與服從,有些話不能憋在心裏,想當然的認為自己的心跡人盡皆知,那沒什麽用,因為沒有哪個上司會閑著沒事兒去揣摩一個屬下的心思,忠心不僅要做出來,更要說出來。


    當然,有時候想要表達得更好,就不得不借助“演技”……


    好的演技,可以將自己想要表達的意圖渲染得更加真實、深刻,能夠更好的打動人心。


    “演技”不是一個貶義詞,如何精確表述自己的立場是一門高深的學問,在藝術的根基之上做一些誇張的表達方式,這是千古以來最佳的官場訣竅,不僅奸臣需要,忠臣同樣需要。


    隻知道一味“錚錚鐵骨”“諍言直諫”的忠臣是沒有什麽出路的,固然身後名足以流傳千古,可若是得不到皇帝的欣賞寵信,沒有大展拳腳造福萬民的機會,反而壯誌難酬英年早逝,隻是貪圖一個名聲又有什麽用呢?


    所謂“人過留名”,又何如“遺澤萬民”?


    說白了,想讒言媚上升官發財,你得演;想一展抱負建功立業,你還是得演……


    茶水沏好,房俊恭恭敬敬的斟茶,李二陛下拈起茶杯喝了一口,緩緩說道:“既然你心中有數,那朕也不必多說。這些時日便委屈你了,沉下心,好好做事,將政績擺放在那裏,誰敢小覷於你?不過起碼東征結束之前,你給朕輕省一些,勿要生事,更別與關隴那些人衝突,無論他們說什麽做什麽,為了大局著想,權且忍著一些。”


    房俊心裏一跳,忙道:“微臣遵旨!”


    他明白,李二陛下已經有了對關隴貴族們痛下狠手的決心,固然不會大開殺戒,但是全力打壓已經勢在必行。


    而這個時間,便是東征之後……


    房俊不由得暗歎一聲,如今大唐看似烈火烹油、繁花錦繡,實則危機處處,潛流不絕。隻不過目前的大方向便是東征,這關乎到多有人的利益,所以暫且能夠擱置爭議、淡化衝突,一切都隻為了穩定朝局,希望東征能夠順風順水,一舉覆滅高句麗,將那塊偌大的土地永遠納入大唐之版圖。


    一旦東征結束,這些約束都將不複存在,所有的矛盾便會徹底激化,浮上水麵。


    一場激烈至極的權力鬥爭即將在長安城內上演,圍繞著帝國中樞,不知有多少人將會被卷入這股漩渦,誰能逆勢而上直入青雲,誰將折戟沉沙壯誌消沉,誰又會跌落塵埃頭破血流,隻有天知道……


    權力的鬥爭,從來都隻有血腥與殘酷。


    當然,寶劍有雙鋒,任何事物都具有兩麵性,在極有可能使得帝國中樞動蕩不安各方勢力大洗牌的同時,一旦皇權能夠擊潰以關隴貴族為代表的門閥勢力,那麽大唐勢必將會進入到權力一統的嶄新時代,屆時令處於上天下竟從,大唐帝國這台龐大的機器必將邁上一個前所未有的快車道。


    到那個時候,大唐所爆發出來的力量,將會更盛於曆史上的“盛唐風韻”!


    ……


    李二陛下今天似乎很有興致,胸腹之中的怒氣漸漸消散,起碼算是壓製下去,談性漸起,指了指麵前的位置,對房俊道:“朕有話問你。”


    房俊乖巧的坐到他對麵,拘謹道:“陛下請問。”


    李二陛下一手捏著茶杯,問道:“你弄出來的那個……蒸汽機,那玩意當真有你說的那諸般作用?”


    他素來知道房俊的那個所謂“鑄造局”裏頭多有神神秘秘的東西,自從火炮火槍問世之後,其所展現出來的龐大威力使得李二陛下欣喜若狂,對於這個“鑄造局”也就頗多期待。


    結果卻期待出來這麽一個奇形怪狀的東西……


    開學典禮的時候李二陛下對蒸汽機的確很震驚也很好奇,但等多還是因為那種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無比的驅動方式,天底下有誰能想得到不過是利用沸水蒸發的力量,便能夠驅動那麽大的一台機器前進?


    有些匪夷所思。


    但是對於房俊的其他講解,李二陛下卻始終持以懷疑態度。


    力大無窮、移山填海?


    勢如奔馬、一日千裏?


    他總覺得這隻是房俊為了在書院當中宣揚他的格物學而設計好的騙局,專門用來忽悠他這個皇帝……


    但他同時想到了另外一個問題,既然房俊號稱這個蒸汽機的驅動方式是因為掌握了“五行之力”,而陰陽五行乃是道家學說的本源,關乎天地運行日月更迭,是否能夠從其中衍生出關於長生不死的領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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