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蓋宮南,佛頭山下,菩提寺。


    因漫山遍植橘樹,每至初夏橘樹花開,漫山遍野一片潔白,景致極美,故而又名橘寺……


    據傳此寺乃是聖德太子所建,亦是太子出生之地,相傳太子於此講說勝鬘經時,天降蓮花,山上出現千個佛頭,因感此奇瑞,故造此寺,此山遂號之為佛頭山,曆來極受尊崇。


    現如今,橘寺乃是輕王子的居所。


    夜雨滂沱,山上的橘樹枯黃的葉片被雨水衝刷紛紛墜落,一片寒意蕭索。


    禪房精舍之中,燃著大唐傳來的蠟燭,甚為明亮。


    輕王子年逾中旬,五短身材有些發福,肚腩凸出,跪坐在地席之上有些吃力,卻難掩其興奮喜悅之情。


    坐在他麵前的,赫然正是備受葛城皇子尊崇的南淵請安與僧旻……


    茶幾上茶香氤氳水汽嫋嫋,輕王子精神振奮:“誰能想到事情居然出現如此變故呢?現在天皇陛下崩疽,蘇我家與葛城皇子一係又結下血仇,除了我之外,蘇我家再也無人可以扶持。”


    輕王子的父親茅渟王是敏達天皇皇子押阪彥人大兄的兒子,也是舒明天皇的異母兄。他亦與欽明天皇之子櫻井皇子皇子之女成婚,育有寶皇女(皇極天皇)及輕王子二人。


    按照天皇血統來說,皇極天皇死去,不僅她的兒子葛城皇子與大海人皇子有繼位的權力,輕王子也有……


    僧旻卻稍稍蹙眉,對於輕王子的樂觀持謹慎態度:“眼下蘇我氏已然控製整個皇宮,一手遮天,權勢即將攀升至前所未有之高度,萬一……蘇我蝦夷狼子野心,更進一步攫取天皇之位,該當如何是好?”


    蘇我家若是想要在一眾天皇血脈之中選擇一位來繼承天皇之位,蘇我蝦夷的妹妹所誕下的古人大兄皇子已經不是最好的人選了,因為一旦推舉古人大兄皇子上位,不但會遭致皇族的不滿,更會令天下人認為此乃蘇我家處心積慮鏟除葛城皇子,隻為了給古人大兄皇子騰位置……


    但是,蘇我家卻絕非選擇一位皇子扶持為天皇這一條路。


    他們完全可以自己上位,一舉斷絕天皇之傳承!


    輕王子卻不以為然,親自為二人斟滿茶水,道:“若是在此之前,或許蘇我家當真野心勃勃覬覦天皇之位也說不定,但是蘇我入鹿與蘇我石川麻呂盡皆慘死,蘇我家的嫡支血脈幾近斷絕,蘇我石川麻呂的子嗣皆無成材之輩,成不了大事。蘇我蝦夷乃是一代人傑,最是老謀深算,豈能冒天險之大不韙攫取天皇之位傳給那些庸碌之輩?那不是扶保家族創立百世基業,也是為蘇我家種下亡族滅種之禍……蘇我蝦夷睿智,必然不為也。”


    僧旻一向敬佩輕王子之智謀,此刻聽他所言,仔細想想,覺得甚有道理,便放下心中擔憂,拈起茶杯,淺淺的呷了一口。


    雨夜寒重,一口熱茶入腹,暖流湍湍,甚是舒適。


    一側的南淵請安卻黯然歎了口氣……


    他支持葛城皇子奪權,固然是存了替輕王子打前站的心思,希望借由葛城皇子的勢力覆滅蘇我家,造成一股『逼』迫皇極天皇退位讓賢的風『潮』,然後暗中集結“渡來人”的勢力,扶助輕王子登上天皇之位。


    但是說到底,他對於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這兩個學生還是身為看重的,隻是未曾想到蘇我家的戰力居然如此強悍,在蘇我入鹿伏誅的情況下,卻依舊能夠悍然攻入皇宮,扭轉乾坤!


    現在的局勢早已大大超出他的預料,不僅葛城皇子與中臣鐮足以及一大批“渡來人”官員遭受屠戮,就連輕王子也必須在蘇我家的扶持之下才能登上天皇之位……


    可以想見,在未來很漫長的一段歲月裏,倭國朝政依舊由蘇我家把持,任何人也『插』不進去手。


    心心念念之改革,更是無從談起……


    院落裏雨聲淅瀝,夾雜著急促的腳步聲隱隱傳來。


    未幾,房門被人從外“砰”的一聲踹開,一隊人夾著風雨衝進屋內,俱是渾身甲胄,氣勢洶洶。


    南淵請安眉頭一挑,叱道:“何人肝膽如此無禮,擅闖輕王子之寢殿?”


    人群分開,一人自後排走出,睨了南淵請安一眼,不屑道:“在下蘇我明太,奉老家主之命,前來拜見輕王子殿下……”


    輕王子早已起身,一臉喜『色』,衝著南淵請安擺擺手,笑道:“先生不必苛責,雨夜寒重,蘇我賢弟『性』子急躁一些亦在情理之中……”然後望向蘇我明太,笑問道:“不知令尊有何賜教?”


    若無意外,這是請自己出麵,扶保自己登基了……


    蘇我明太盯著輕王子,沉聲道:“老家主命在下前來,向殿下辭行。”


    輕王子笑容僵在臉上,不解道:“辭行?令尊意欲何往?”


    蘇我明太道:“非是家父遠行,而是老家主命在下送殿下一程,望見天皇陛下與葛城皇子……”


    說到此處,他大手一揮,厲聲喝道:“殺!”


    身後一眾戰兵死士聞言,紛紛抽出兵刃殺上前去,一時間刀光閃閃人影幢幢,疾聲短促的慘叫之後,毫無準備的輕王子被『亂』刀砍死,仰倒在地上,雙目圓瞪,死不瞑目。


    他死也沒想明白,為何蘇我蝦夷會對他這個最適合繼承天皇之位的人猝下殺手……


    你兒子兄弟都死絕了,還覬覦天皇之位幹什麽?


    最冤枉的莫過於南淵請安與僧旻,這兩人連夜趕來此處與輕王子商議,卻不料自尋死路送上門來……


    眼見輕王子已然斃命,蘇我明太並不罷手,神『色』狠厲目『露』兇光,吩咐道:“外麵已經將橘寺重重圍困,爾等一間屋子一間屋子的搜,所有人等盡皆斬殺,一個不留!”


    “是!”


    “唿啦啦”一群死士拎著染血的鋼刀衝出屋子,奔向各處房舍。


    雨聲掩蓋了慘叫,卻遮掩不住殺戮的罪惡……


    *****


    與此同時,皇宮之內,殺戮在同樣上演。


    蘇我摩理勢指揮手下死士衝入皇族居所,見人就殺逢人便砍,殺得人頭滾滾血流成河!


    他要用這種手段『逼』迫蘇我蝦夷不得不讚同他攫取天皇之位,同時也誅滅天皇血脈,再無後顧之憂!


    等到蘇我蝦夷收到消息連衣冠都未曾整理便急匆匆趕到皇宮,見到的便是遍地屍骸,以及被雨水衝得顏『色』變淡的鮮血……


    “糊塗!你今日之所為,乃是為蘇我家掘下了墳墓,遲早有一日蘇我家亦要重蹈今日皇族之覆轍,亡族滅種矣!”


    蘇我蝦夷目眥欲裂,痛心疾首。


    他實在是想不到,天皇之位的誘『惑』可以使得一向淡泊平和的蘇我摩理勢做出這等瘋狂之事。


    蘇我摩理勢站在大雨之中的大極殿前,望著氣急敗壞的蘇我蝦夷,淡然道:“自古以來,又有哪一個家族能夠千秋萬載,綿延萬世呢?天皇血脈尊崇無比,號稱萬世一係,現如今不也盡皆伏誅與刀下,慘遭屠戮?蘇我家也一樣,沒人能夠看得見明天會發生何事,眼下既然有這個一舉登天的機會,為何瞻前顧後白白錯過呢?你問問族中子弟,是願意為了至高無上之尊崇地位冒險一搏,還是依舊如以往那般扶持一個傀儡,甘為人下?”


    火把在大極殿前的雨廊下燃起,劈劈啪啪的油脂輕響,所有蘇我家的子弟佇立左右,一言不發。


    不用說話,意願卻已經盡數表達……


    蘇我蝦夷麵『色』慘白,蒼老的麵容憔悴懊悔,嗟歎一聲,挺直的背脊緩緩彎下,慢慢轉過身去,在隨侍陪同之下,腳步踉蹌的走出皇宮。


    他沒有料到人的貪欲是如此強大,強大到哪怕明知前方有可能就是萬劫不複的深淵,卻依舊要為了那一口蜜糖甘冒奇險,攀上懸崖之上的那棵樹……


    隻是一切都不重要了。


    所有人都站在蘇我摩理勢那一邊,或者說是權勢欲望的那一邊,拋棄了他。


    自今而後,蘇我家再無他說話的餘地。


    萬世一係的天皇血脈自此斷絕,倭國亦要改天換日,蘇我家即將攀登之權力的巔峰,卻也一隻腳踩進滅絕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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