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侃麵色沉靜,不以為然:“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任誰也不能遊離於中樞管轄之外,中樞製定之政策必須舉國奉行,無人可以淩駕於國策之上。”


    這番話說得鏗鏘有力、殺氣騰騰,但蕭瑀不得不承認,在世家門閥接連遭受重創、實力大損的局勢之下,早已無人可以如同以往那般劃地而治、與中樞分庭抗禮。


    “皇權不下鄉”的形勢一去不複返。


    誰敢抵製中樞政策、繼續以往盤踞一地劃地而治之舊習,就將遭受雷霆萬鈞之打擊。


    高侃看著蕭瑀,道:“末將此來金陵,就是幹這個的。”


    蕭瑀知道高侃乃是奉命行事,仍想著從其餘角度奉勸其勿要下手太重:“無論如何,江南士族之底蘊非是一兩個士子被禁考、除名便能抹煞的,考場之中的士子絕大部分都是江南士族子弟,江南仍是江南人的江南。將軍前程遠大,若有江南士族之支持,未來登閣拜相也未嚐不能,何以自誤呢?”


    若有事發生,你手下留情、網開一麵,江南士族會記著這份情誼,未來必有報償。


    高侃不為所動,沉聲道:“那宋國公還是祈禱不要出事為好,無論哪一家膽大包天,所承受的必將是滅頂之災。”


    蕭瑀長歎一聲,麵對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將領,他又有什麽辦法呢?


    當天考試結束,蕭瑀返迴城外別苑,派人給江南士族逗留金陵的主事人送信,召集於別苑商議要事,必須對這些門閥予以約束,否則一旦高侃大開殺戒,江南之地必將生靈塗炭。


    ……


    江南三月,細雨微微、草木蔥蔥。


    敞開的窗戶可見院子裏花樹山石、美輪景致,燭台高照,燭光照在地板上水一般柔和、光可鑒人。


    蕭瑀穿著一身常服,席地而坐,麵前十餘位江南士族的主事人,陸彥遠跪坐一側,垂頭喪氣、神思不屬。


    蕭瑀想要責罵一番,但想到如此年輕俊彥徹底斷絕出仕之途,心中不忍,歎氣道:“何必這般魯莽?科舉考試乃舉國之策,吾等可以表達不滿,但真正的目的在於政策對江南士族有所傾斜,鬥爭的真諦在於鬥而不破,汝等此等抵製科舉考試,難道就沒想過後果嗎?”


    陸彥遠垂頭不語,心若死灰,


    在他身旁,一位蓄著短髭的精幹中年人憤然道:“陛下受奸賊蒙蔽,‘除名勒停’也好,‘追毀出身以來文字’也罷,較之秦皇之暴政亦是不遑多讓!”


    蕭瑀無奈:“又玄啊,慎言!”


    此人正是豫章縣尉陸玄之,乃陸柬之之弟、陸彥遠之叔父。


    江南士族因遊離於中樞之外,所以如蕭瑀這般名列宰輔、執掌大權的並不多見,大多是陸玄之這樣擔任一地之縣令、縣尉,看似官職不高,實則這些官職幾乎淪為士族內部祖輩相傳之禁臠,以此確保自家之利益。


    可現在時代變了,固然在未來一段時間之內,江南士族主導江南的格局依舊,但科舉考試卻將這些祖輩相傳的官職予以斷絕,以往父輩致仕,隻需舉薦自家子侄便可接任,現在卻要經受科舉考試這一程序,且所有官職由吏部委派,從中運作的餘地極小。


    陸玄之道:“陛下既然做得,吾等難道說不得?朝堂裏奸佞橫行,房俊、劉洎等把持朝政,視我江南士族如眼中釘、肉中刺,吾等當奮起反擊,不可唯唯諾諾。”


    會鬧的孩子有奶吃,若是一味忍讓,隻能使得中樞得寸進尺。


    在他對麵,謝偃有些不滿:“你所謂的奮起反擊,便是在毫無知會的情況下勾連吳郡世家大鬧考場、抵製科舉?”


    陸玄之蹙眉:“吾江南士子傲骨錚錚,麵對不公自當挺身而出,有什麽不對?”


    謝偃不與其爭辯。


    事實上,誰看不出陸氏在搞什麽把戲?


    私底下勾連吳郡世家,在科舉考試之時站出來鬧事,以此提振聲望,作為吳郡世家之首,陸氏這些年每況愈下、破敗衰落,亟需足夠之威望振興家門,否則長久衰落下去,難免淪為其餘門閥分而蠶食之獵物。


    隻是未能想到朝廷的打擊來的太快、太狠……


    他不屑與之爭辯,謝文華卻忍不住,開口道:“陸氏子弟大公無私、傲骨嶙峋,以一己之力展現世家門閥堅貞不屈之意誌,可謂求仁得仁,令人欽佩。”


    這話放在平時自然是誇讚,可此等局麵下說出來,無異於貼臉嘲諷。


    陸玄之頓時大怒:“吾家子弟為了江南士族之利益挺身而出,遭受極其不公正之處罰,汝等自當同仇敵愾、共同進退,一並上書朝廷請陛下收迴成命,豈能在此冷嘲熱諷?著實令人齒寒!”


    一直不怎麽說話的張濟也很是不悅:“江南士族同氣連枝,麵對朝廷打壓自當並肩攜手,不可未戰先亂、自亂陣腳。”


    謝偃搖頭,道:“可汝等此番抵製科舉考試,事先並未與吾等通過氣,現在措手不及,卻要吾等跟著你們與朝廷對抗,何曾有這樣的道理?”


    陸玄之道:“吾家子弟乃是為了整個江南士族的利益挺身而出,諸位不可冷眼旁觀、袖手不管。”


    他指了指一旁的陸彥遠、賀默、朱垣、張正等人:“此皆江南士族傑出之子弟,他日必可獨當一麵、支撐門楣,怎能使其折損在這一場科舉考試之中?”


    謝文華不忿,正欲繼續爭辯,蕭瑀敲了敲麵前雕漆案幾,堂內安靜下來,都看向蕭瑀。


    蕭瑀歎口氣,看了陸彥遠一眼,然後對陸玄之道:“朝廷此番處置之所以這般嚴厲,目的便是將咱們江南士族摁住,讓咱們遵循科舉考試之製度。所以即便吾等聯合上書陛下,也不可能讓陛下收迴成命,尤其是這道詔令乃是整個政事堂的意誌,斷無更改之理,朝令夕改,政事堂之權威如何體現?”


    陸玄之沉默片刻,咬著牙道:“若是如此,那吾陸氏便奮力一搏,吾不信陛下會坐視江東糜爛,更不信朝廷會將吾吳中四姓斬盡殺絕!”


    陸家主支已經死絕了,顧家甚至比陸家還要嚴重,再來一波打擊,那就真要闔家滅絕、斷絕血嗣了,古往今來之仁君,何曾有斷人血嗣者?


    一旁慢悠悠喝茶的張濟聞言,嚇得手一抖,滾燙的茶水溢出在手背上,燙得之吱牙咧嘴、倒吸涼氣,等到拿帕子將水漬擦幹,這才抬起頭看向陸玄之:“又玄啊,此等話語豈能輕易出口?吾等吳中世家傳承久遠,靠的可不僅僅是自身之實力,更在於隨波逐流、隱忍屈從,明知朝廷此番決心甚大、手段酷烈,卻還要不管不顧的魯莽行事,此非智者所為也。”


    吳中四姓傳承千年,彼此之間利益糾葛、盤根錯節、難以分割,一旦陸氏作死,其餘幾家即便什麽都不做也難逃牽扯。


    誰又願意跟陸氏發瘋呢?


    張氏投資大量錢帛在華亭鎮鹽場,每年獲利頗豐,這是長長久久、傳承子孫的產業,又購置海船、出海貿易,此項收入更是暴利,如同諸多世家門閥一樣,已經逐漸將家族的根脈從土地轉移到這些暴利行業。


    可無論是鹽場,亦或是海貿,都緊緊掐在皇家水師手中,一旦與中樞決裂,所有利益都有可能付諸東流。


    與此等龐大的利益相比,吳中四姓彼此之間的糾葛牽扯不足道哉,豈能跟隨陸氏一起發瘋?


    再者,處罰最嚴厲的乃是陸彥遠,其餘人等不過是取消三年科考資格而已……


    陸玄之怒極而笑:“你豈不知唇亡齒寒之道理?今日吾陸氏為江南士族出頭而遭受重罰,兄長一脈‘追毀出身以來文字’,有官職的‘除名勒停’,陸彥遠才學淵博、書法精深,卻一輩子不能出仕!吾家付出如此之大的代價,諸位卻冷眼旁觀、無動於衷,隻謀算著自身之利益,自私自利、鼠目寸光!自今而後,各有謀算、自掃門前雪,江南士族分崩離析不遠矣!”


    張濟怫然不悅:“此事之起因難道不是你陸家自作主張,為了謀求主導地位而擅自為之?既然你想要獲取最大利益,就要承受失敗之後的反噬,怎能讓吾等與你平攤損失呢?況且高侃大軍鎮守金陵、威懾江南,水師艦船更遊弋於江河水道,頃刻間即可抵達江南任何一處地方,誰敢‘奮力一搏’,與自尋死路何異?你想找死,那是你自己的事,可別連累大夥!”


    其餘人皆默然,顯然都認可張濟之言。


    有了好處是你自己的,吃了虧就得大家平攤?


    沒這個道理!


    陸玄之怒極,轉頭看向蕭瑀:“宋國公怎麽說?”


    蕭瑀道:“此番陸家損失巨大,大家會斟酌予以補償,但絕對不會與朝廷撕破臉,那將是吾等不可能承受之後果。其實說到底,科舉考試也不過是多設置了一道障礙而已,江南,還是江南人的江南。”


    陸玄之憤而起身:“那我就等著諸位的補償!”


    帶著陸彥遠,拂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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