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鬥爭、妥協,爭的是什麽?妥協的是什麽?


    無他,名額而已。


    李承乾也好、儒家也罷,乃至於軍方、文官,各方勢力都知道科舉決不能成為儒家的一言堂,其餘算學、物理、天文、醫科等等都必須享有一席之地,帝國不僅需要儒家教育出來的道德楷模,更需要各方麵的專業人才。


    一旦儒家一家獨大,占據所有科舉名額,難不成讓全天下的官員拿著一本《論語》治天下嗎?


    這已經不僅是打壓世家門閥扶持寒門庶民的問題了,將會徹底影響國家運轉。


    大唐的官僚們再是自私自利,也不缺乏這麽一點淺顯的見識。


    退一步講,就算儒家盲目自私至此,也將遭受整個天下各種學派群起而攻……


    ……


    禦書房內,氣氛嚴謹、劍拔弩張。


    顏師古抖著胡子,怒視房俊:“當今天下一統,率土之濱莫非王臣,皆大唐百姓、陛下子民,理應一視同仁!太尉當初諫言太宗皇帝複起前隋之科舉,目的便是網羅天下人才,不分世家子弟亦或寒門庶民,唯才是舉!可如今焉能自食其言?人無分高下,地無分南北,此事斷不可行!”


    一旁的孔穎達也蹙著眉毛:“江南之地略有偏遠,人心不親帝王之都,自前隋以來數位帝王皆予以籠絡,加強統治,唯恐離心離德。如若科舉考試給南方士子限定人數,必會認為朝廷區別對待,進而引發動蕩。”


    這兩位大儒此刻都隱忍著火氣,當得知房俊諫言陛下要給科舉考試分什麽“南榜北榜”,頓時火冒三丈,迫不及待的跑到宮裏,試圖阻止此事。


    李承乾一臉為難,溫言道:“二位老師息怒,太尉諫言分出南榜北榜,實是理由充分,或可考慮。”


    顏師古麵色嚴肅,搖頭道:“太尉或有理由,可一旦南方士子因此心生怨尤、鼓噪生事,如何處置?”


    這話並非無的放矢。


    自五胡南下、晉室南渡,天下南北之分日趨明顯,即便隋唐兩朝一統南北,這等分歧也並非消失。最為明顯的便是當年隋煬帝竊據皇位,不得關隴、山東之擁戴,迫不得已屢次南下接觸江南士族,意欲得其襄助、控製朝局,可見江南士族之超然物外。


    唐初之時,蕭銑盤踞江南,盡得本地士族之擁戴,坐擁大軍欲與李唐劃江而治,即便最終兵敗身死,可江南一地之團結可見一斑。


    就算到了現在,江南士族也始終自成一體,無論對關隴門閥亦或是山東世家都抱有戒心……


    李承乾無奈看向房俊。


    他認可房俊之諫言,但對於咄咄逼人的孔、顏二人,卻並無說服之口才,隻能依靠房俊。


    房俊一直老神在在聽著兩人抱怨,此時放下茶杯,對李承乾道:“這二位老賊自私自利、居心叵測,根本不將帝國利益放在眼中,陛下可下令將之驅除,並降旨永不召見。”


    李承乾頓時無語,真能那麽做我還用你說?


    這二人何等身份?儒家之旗幟、當朝之帝師,桃李滿天下、子弟遍朝堂,今日敢將這二人驅離,明日滿朝文武就得匯聚承天門下罵他這個皇帝是昏君……


    顏師古脾氣暴躁,聽聞房俊之言,氣得須發戟張、老臉潮紅,怒叱道:“小兒驕橫,殊無家教,房玄齡之過也!”


    以他的年紀、地位,即便房玄齡站在麵前也要執子弟之理,遑論房俊?


    孔穎達也很是不滿:“口出無狀,恣意誣蔑,簡直不知所謂!”


    對於房俊罵他們兩個“老賊”倒是並不在意,事實上房俊對他們是極為尊敬的,隻不過現在談判攸關各自利益,自是無所不用其極……


    房俊麵對兩位大儒的壓力視若無睹,優哉遊哉的喝口茶,對顏師古道:“我說您自私自利、不顧帝國利益,自然不是信口開河。琅琊顏氏源遠流長,乃當世第一等的名門望族。顏迴第二十四代顏盛,三國魏時先後任青、徐二州刺史,其任徐州刺史時,把顏氏從原居的曲阜城遷到治下的琅琊國臨沂城附近,遂著郡望。”


    顏師古已經猜到房俊要說什麽,麵色陰沉,卻不能阻止,因為這些事世人皆知,不能反駁。


    房俊頓了頓,續道:“永嘉之亂,顏盛曾孫顏含隨晉元帝渡江,其後九世,曆仕南朝。梁元帝敗亡,顏之儀、之推兄弟北遷,分仕周、齊……然而時至今日,琅琊顏氏之子弟依舊居住於金陵。顏氏一門家學淵源、儒學正宗,子弟皆才俊,參加科舉自是成竹在胸、出仕者眾。可一旦科舉考試分出南榜北榜,南方士子之名額受限,顏氏子弟自然要遭受壓製。”


    顏師古反問:“如今不僅九品中正製徹底取消,就連舉薦製也逐漸取締,天下人皆以科舉考試之成績而授官,顏氏子弟憑借真憑實學科舉取士,有何不妥?江南子弟所求不過是公平二字而已,假若北地士子之成績當真高於江南子弟,隻恨所學不精,當再接再勵,可若因南榜北榜之故予以區分,自然不服。”


    房俊有些不耐煩,他對於顏師古自然尊重,這是當時有名的大儒,且絕非後世那些隻讀之乎者也的腐儒,如論儒學、文學、哲學、史學皆乃當世翹楚,是一位真正的學者。


    也正因此,顏師古豈能不知南榜北榜的真正用意,以及必要性?


    他什麽都知道,隻是在爭取自身之利益而已。


    “晉室南渡,北地之世家門閥盡皆遷徙江南,一並帶走的是數百年積攢的藏書、累積的學問、以及文華根脈。而北地遭受異族侵襲、暴虐統治,遍地腥膻、人口凋零,時至今日也未能盡複,如若科舉取士一視同仁,對於北地之士子就公平了?”


    孔穎達道:“此乃曆史所造就之原因,不因個人之意誌而扭轉,事實如此,如之奈何?”


    他的理由便是如此,南北方學問之差距是曆史原因造成的,且早已延續了幾百年。


    房俊再度看向李承乾,道:“陛下看到了吧?此等當世大儒,人人景仰、桃李天下,可眼目唯有一家一姓一派之利益,從未將帝國利益放在眼中、擱在心上,更遑論為了帝國利益做出犧牲。科舉乃是為國取士,自應取長補短、全局發展,以江南之文華滋潤北地之貧瘠,南北齊心、協同並進,這才是長久之道。”


    然後目光看著孔、顏二人,殺人誅心:“難道二位當真見到滿朝官員皆江南子弟的那一天?”


    曆史上明朝成立之初開設科舉,結果上榜之人皆南方士子,北地士子一敗塗地,最終造成南北對立,差一點使得新生之大明政權陷入內亂……


    而之所以設立南榜北榜,除去照拂北方士子、促進和諧發展之外,朱元璋之本意便是杜絕南方士子獨大之局麵,一旦朝堂之上為官者皆是南方士子,而南方世家門閥、地主官紳又素來互通聯姻、串通一氣,他這個皇帝還要不要當?


    製衡,永遠是帝王之術之核心。


    譬如明朝賦稅最重的地區蘇、鬆、嘉、湖,除去以此地之財富充入匱乏之國庫之外,更重要是使其不能囤積財富、一方獨大,國家之隱患。


    孔、顏二人麵對房俊這句誅心之言,默然無語。


    如果科舉考試一視同仁,數年之後極有可能出現房俊所言“滿朝皆江南子弟”之局麵,可那當真是什麽好事嗎?


    可如此一來,江南之地取士之名額將會銳減。


    而當下由於貞觀書院之緣故,導致北地士子對於儒學之興趣大大降低,學子們更喜歡數學、物理、天文、醫學等等學科,立誌於成為專業人才,為帝國之發展添磚加瓦,而不是整天捧著儒家典籍之乎者也。


    哲學是很複雜的學科,可以使用一切場景,卻也在諸多場景一無用處……


    直至此刻,孔、顏二人明白了房俊的真正用意。


    他的確不在乎儒家是否繼續將其餘百家死死壓製,因為今時今日之大唐日新月異,遠遠不是靠著一門哲學便能夠治理國家,國家之發展、進步,需要更多的實用型人才。


    造船、鑄炮、煉鋼、醫療、修建、星象……這是儒家所不能勝任。


    尤其是道門之崛起,愈發讓整個儒家感受到了巨大威脅,論及根深蒂固、影響巨大,道門實則並不在儒家之下,隻不過是因為一貫的低調,使其遊走於上層,未能沉澱下來而已。


    一旦道門放下架子,走入世俗,不僅會給予佛門沉重一擊,可會對儒家之地位發起挑戰。


    李承乾心裏對南榜北榜之諫言是萬分讚同的,隻是不願與儒家為此產生衝突而已,見孔、顏二人在房俊咄咄逼人的“勸說”之下已經有所收斂,趕緊趁熱打鐵:“二位皆乃朕之帝師、國之肱骨、世之賢良,當理解朕之為難,也應為帝國之開拓進取有所奉獻,不過二位放心,南榜北榜隻是權宜之計罷了,一旦北地之教育有所突破,自當南北如一、不分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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