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敦禮裹著寒風掀開門簾走進正堂,便見到劉洎、劉祥道兩人正喝茶聊天,頭頂頭竊竊私語、神神秘秘,遂搓著手走過去,笑道:“人還未到齊呢,二位該不會是打算私底下串聯一番,待會兒商議政務的時候共同進退吧?”


    走到兩人身前,在一側的椅子上坐了。


    有書吏給奉上茶水,崔敦禮笑問:“有糕點沒有?若有,給我取來幾塊,早上家中有事,未來得及吃飯。”


    “崔尚書稍等。”


    反身去後堂取來一碟軟糕,放在茶幾上。


    崔敦禮拈起一塊糕點咬了一口,喝了口茶水,看著二劉,奇道:“還真是商量什麽私下串聯之事,怕我偷聽便不說話了?”


    劉洎看著崔敦禮一副陰陽怪氣的模樣很是無語,也不隱瞞,直言道:“即便私下串聯也不會在這裏說了,剛才說起楊師道上書之事,當下朝廷裏沸反盈天,都嚷嚷著要繼續上書勸諫陛下,自此廢黜‘剮刑’,不知安上賢弟之意如何?”


    崔敦禮吃著糕點,搖頭道:“此事輿情洶洶、議論紛紜,下官自然是支持的,隻不過兵部非是禦史言官,雖然也有幾個文官,大部分都是行伍出身的匹夫,字倒是認得那麽幾個,話卻是說不明白的,故而上書就不必了,若有其他衙門上書,兵部署名附議便是。”


    劉洎若有所思,略一沉吟,頷首道:“安上之言,老成持重。”


    整個文官集團緊隨著楊師道開辟的道路上書諫言,其中或有人擔憂嚴苛刑法泛濫成災,或有人借此機會串通一氣,但無論如何,集結文官向陛下發難的形勢已經形成。


    先有軍方勢大難抑,再有文官咄咄相逼,可想而知陛下會是何等樣的心情。


    而兵部乃軍方之大本營,其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整個軍方之動向,如若響應文官之號召一並上書諫言,勢必給予陛下“文武雙方沆瀣一氣”之印象。


    陛下怕是晚上覺都睡不著……


    劉祥道顯然也意識到這一點,讚同道:“吾等身為朝廷重臣,理當各司其職,這件事乃是禦史台的分內之事,自有禦史台行使職責,諸位同僚在一旁給予支持即可,不必親自下場。”


    以陛下之剛愎,必然需要更多人聯合起來一並上書形成難以阻擋之浪潮,才能逼迫陛下收迴成命。可凡事有利必有弊,人太多、涉及衙門太多、甚至於整個文官集團上下一心,恐怕導致陛下驚懼的同時愈發激起其自負之心,導致事與願違。


    劉洎道:“那就這麽決定吧,禦史台衝在前邊,吾等從旁協助。”


    “正該如此。”


    崔敦禮咽下糕點,拿出帕子擦擦手,喝了口茶水,緊蹙著眉頭:“要注意尺度,更要注意力度,萬萬不可弄巧成拙。”


    劉祥道信心十足:“我在此前已經就此事勸諫陛下一迴了,再勸一次也不會顯得突兀,隻不過規模大了一些而已。”


    ……


    未幾,一眾宰輔、平章事魚貫而至。


    政事堂製度形成於貞觀初期,起因是避免權臣獨攬大權,有利於加強皇權之集中。與此同時,通過宰相集體議政大大減少了行政程序,提高行政效率,遂予以常設。


    時至今日,隨著帝國疆域愈發遼闊、治下人口愈發眾多,各處衙門政務繁忙,更加需要政事堂這樣一個機構來協調中樞各部門、提高行政效率,使得政令如一、上行下效。


    今日陛下未至。


    政事堂自有一套規範的行政流程,無需陛下每一次會議都要蒞臨,宰輔們會議之後將集體決議報請陛下裁決,中書省製敕,門下省審核之後蓋章與尚書省一並執行。


    不過現在尚書左右仆射被褫奪了宰相之權限,整個尚書省已經被排除於政事堂之外,隻有執行權、而無決議權。


    偏偏隻有一個尚書右仆射虛銜卻無實職的裴懷節,被賜予“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之差遣,成為整個尚書省名義上的“一把手”……


    各處衙門積攢的事項一一被提及,而後集思廣益,一項一項決策形成,會議進程很快。畢竟宰輔們都是各自衙門的一把手,事務繁忙,能夠拿到政事堂上商議的都是難以委決的大事,會議之後還要迴歸各自衙門處置部務,很是繁忙。


    但今日事項繁多,中途歇息一會兒,諸人飲水、小解之後,會議繼續。


    裴懷節翻看著自己麵前記錄各種事項的筆記,開口道:“當下海貿興盛,每年自華亭鎮市舶司流入大唐的貨殖數以千萬,所繳納之賦稅更是填滿民部庫房,國力因此蒸蒸日上。而朝廷於廣州設立市舶司,卻隻有一個來濟前往主持,怕是難堪大任,萬一其才具不足導致廣州市舶司難以達到華亭鎮市舶司之規模,定要造成巨大損失。以我之見,應當在朝廷選拔能吏、幹吏,派往廣州、充入市舶司,確保廣州市舶司之運轉,既能為海貿服務,亦能為朝廷獲取稅賦。”


    堂上一陣沉默。


    市舶司雖然是朝廷官署,但因為要與海貿打交道,所以素來被認為是水師的囊中之物——沒有水師配合,各處海商誰會在意區區一個市舶司?


    況且廣州市舶司新設,首任市舶司提舉乃是房俊舉薦之原萬年縣令來濟……


    這是打算對來濟動手,還是瞄準了整個廣州市舶司?


    劉洎環視一周,將諸人神色收入眼內,淡然道:“市舶司負責開具出海貿易的證明,對準許出海的船舶進行檢查,察看有無挾帶金、銀、銅錢、軍器、馬匹、人口等違禁之物,更要負責收取商稅、舶稅,責任重大,關乎海貿之成敗,確實不能任用一個全無經驗的新人一手掌控,最起碼要派人予以輔助、從旁監督。”


    說完,看向馬周:“侍中以為如何?”


    馬周沉吟稍許,道:“越國公素來有識人之能,他既然舉薦來濟擔任提舉,想必來濟定然能夠勝任。雖然二位之擔憂不無道理,卻不宜此刻對市舶司人事任免有所變動,不妨等待一段時間,如若廣州市舶司之運轉不如預期,再行調換不遲。”


    劉洎予以反駁:“既然市舶司之重要一致公認,又豈能等到犯錯再予以更正呢?吾等乃帝國政務之決策者,該做的是防微杜漸,更是未雨綢繆,假使他日因吾等之猶豫、遲滯而導致廣州市舶司損失嚴重,那便是吾等之失職。”


    崔敦禮蹙眉道:“中書令此舉怕不是未雨綢繆吧?來濟剛剛履任廣州市舶司,尚未有政績傳來,咱們便首先否定了他的付出與努力,簡直是莫須有。”


    “崔尚書之言有理,假若以中書令之推斷,任何人、任何職務都可以此理由進行調換、任免,這與‘有罪推斷’何異?就因為你的懷疑,便認定別人有罪,絕對不行。”


    大理寺卿戴胄出言,駁斥劉洎。


    劉洎倒也不惱,淡然道:“既然如此,就是否向廣州市舶司增派一名提舉、若幹官吏進行表決吧。”


    政事堂的規製素來如此,如遇到難以委決之事,便由數位宰相一並表決,少數服從多數。但現在宰相的數量是雙數,所以有可能雙方持平,如出現此等狀況便需要遞交給陛下做最後之決斷。


    劉祥道頷首道:“那就開始吧。”


    劉洎首先詢問馬周:“侍中以為如何?”


    馬周毫不猶豫:“否。”


    劉洎點點頭,這是已經確認的,馬周不僅與房俊關係密切,且素來與自己的執政理念不同,反對在意料之中。


    他又看向民部尚書唐儉:“莒國公之意如何?”


    唐儉猶豫片刻,捋著胡子,蹙著花白的眉毛很是糾結,好半晌才道:“可。”


    也不出劉洎之預料。


    唐儉私下與房俊關係甚佳,可市舶司的商稅、舶稅與民部幹係重大,若能由中樞直接控製市舶司,則不必經受市舶司本身之截留,所有稅收極有可能盡入國庫,使得民部的部務愈發順遂。


    畢竟民部所有事務的根本都在於一個字“錢”,有錢事事皆順、無錢寸步難行。


    如今舉國上下正在進行大規模的基礎設施建設,修橋、鋪路、水利、畜牧,每日裏國庫大門打開,錢帛流水一樣的花掉,再多的錢也不經花。


    接下來問劉祥道:“禦史大夫意下如何?”


    “可!”


    劉祥道雖然會堅守自己的政治底線,但僅限於司法程序之內,除此之外,他謹記自己是陛下的“鷹犬”,而劉洎此番忽然對廣州市舶司發難,明顯是經由陛下授意……


    劉洎頷首,已經兩票反對,加上自己一票便是三票,在場六位宰相,再有一票便可穩操勝券。


    他看向崔敦禮,不出意外,崔敦禮幹脆反對。


    又詢問戴胄,戴胄自然也反對。


    票數是三對二,自己占優,隻剩下裴懷節。


    議題是自己與裴懷節事先商量的,又是裴懷節提出,故而裴懷節這一票早已收入囊中。


    劉洎輕鬆的走一走過程,看向裴懷節:“右仆射……”


    裴懷節一臉淡然:“否。”


    劉洎點點頭,笑道:“既然如此……”


    笑容忽然僵住,他愕然看著裴懷節,自己是幻聽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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