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與李積並肩立於麗正殿外,任憑大雪落滿兜鍪、肩頭,佇立雪中,感觸良多,俱是憂心忡忡。


    半晌,看著兵卒迅速清理戰場的李積籲出一口白氣,無奈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此天地綱常之序也,縱然有所失望,也隻當盡人臣之本分,忠言進諫、恪盡職守,如此而已。”


    話雖如此,心裏卻愈發覺得房俊此前那套“抑製皇權”之說法看似大逆不道、實則確有必要,一個剛愎自負且經常以極端方式處置問題的君主,對於國家、對於臣子、對於民眾都不是什麽好事。


    若不能對皇權予以限製,使其手持生殺大權、朝政一言而決,必然是整個天下之災難。


    房俊淡然道:“隋煬帝之時,朝中大臣估計也如英公所想。”


    自隋朝以降,千百年後,隋煬帝幾乎便是所有帝王公認的“前車之鑒”,隻要某一位帝王做出一些不合時宜之事,便會有臣子拿隋煬帝舉例……


    其實,單純論才華、論能力,隋煬帝有可能進入古今帝王之前十,絕非愚蠢庸碌之輩可比。


    然而正是因為其急功近利、剛愎自負,導致種種本可以使其名垂千古之政策,反而動搖了國家根基。


    開鑿大運河、東征高句麗、甚至開創科舉製、巡幸河西開發西域,哪一樣不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之壯舉?


    結果就因為其急於求成,反而成為亡國之策。


    假若當初隋煬帝的皇權能夠有所限製,使其不能一意孤行,大隋之結局會否有所不同?


    這天下萬民會否不至於淪為豚犬、民不聊生?


    李積默然。


    他也認同房俊剛才那番話,身處哪一個位置、就要做附和那一個位置的事情。


    身為君王,自當光明磊落、堂堂正正,再是遇到危機,也應穩坐中軍、指揮若定,而不是急切冒進、以身犯險。尤其是此番作為獲取勝利之後,更會滋生這種僥幸之下獲取勝利之信念,往後遇到危急之事,便會予以效仿。


    一次可以幸運,兩次、三次都能如此幸運嗎?


    ……


    “啟稟大帥、英公,戰場已經清理完畢,稍後進行身份甄別,死者運往宮外掩埋,傷者予以全力救治。皇後、太子、以及長樂、晉陽兩位殿下,宣召二位入殿相見。”


    程務挺匆匆返迴,打斷了兩人的對話、沉思。


    兩人來到殿前,抖落身上的落雪,整理一下兜鍪、甲胄,這才邁步踏上台階,走進門窗破碎、煙熏火燎的麗正殿。


    殿內的陣地已經撤去,諸多槍支彈藥被兵卒搬走,皇後與太子並肩坐在主位上,前者麵色凝重、後者則好奇的四下打量,這座他自出生便生活於此的殿宇此刻滿目瘡痍、殘破不堪……


    並不見長樂、晉陽二人身影。


    “臣李積(房俊),覲見皇後殿下、太子殿下。”


    兩漢之時,臣子對皇後稱唿“殿下”,對皇太後以及太皇太後則要稱唿“陛下”,及至隋唐,皇後在臨朝之時要稱為“陛下”,不臨朝時稱為“殿下”……


    “兩位愛卿免禮,賜座。”


    “謝皇後殿下,臣等甲胄在身,不敢入座。”


    皇後輕歎一聲,秀美麵容上滿是焦慮、擔憂,問道:“武德殿那邊可有消息?陛下如何?”


    雖然已知陛下提前有所準備,可畢竟以身犯險,誰知會否出現意外?


    萬一……


    房俊道:“臣等率兵入宮、剪除叛逆,尚未前往太極宮,並不知曉詳細局勢,不過陛下運籌帷幄、早有準備,安全上必然萬無一失。”


    皇後道:“吾與太子並無大礙,兩位愛卿還請速速前往武德殿,陛下之安全萬分緊要。”


    “喏。”


    兩人應命,李積挪動一下腳步才發現房俊站在原地未動,心中疑惑,也停下腳步,扭頭看去。


    皇後也見到房俊四下張望,心中明了,柔聲道:“長樂與孩兒並未受驚,隻不過此間殘破、寒風入侵,吾讓其留在後殿,以免孩兒染了風寒。國事為重,太尉還請先行前往武德殿,待到局勢穩定,再過來探望她們母子不遲。”


    這位權柄赫赫、英明果決的當朝重臣居然這般兒女情長,放著國家大事不理會,反而想著自己的妻兒……


    不過皇後並未著惱,相反,這朝堂之上袞袞諸公各個國家為重、利益為上,平素錙銖必較、冷酷嚴厲,冷不丁出來一個重感情的,倒是讓人頗為欣慰。


    房俊本想見一見長樂母子的,畢竟剛剛經過一場慘烈戰鬥,不知母子兩人是否驚嚇懼怕,想著安慰寬解一番……


    不過皇後已經如此說了,自是不好因私廢公,隻得道:“請皇後放心,微臣這就前去。”


    退後三步,轉身與李積一道離開麗正殿,前往太極宮。


    出了殿門,李積駐足,看看東側崇文館方向,遲疑一下,道:“要不,咱們也翻牆過去武德殿?”


    身為臣子,明知君上遭受叛軍圍攻的情況下,自然要以最快的速度趕赴禦前,翻牆而過自然距離最短、速度最快。


    隻不過他們兩人一個是尚書左仆射、一個是當朝太尉,在知曉陛下那邊早有準備、並無兇險的情況之下還要爬牆頭,傳出去難免有“阿諛媚上”之嫌疑,恐有流言攻訐……


    房俊則低聲道:“英公乃貞觀勳臣、國之楷模,素來威望厚重、地位崇高,焉能行此諂媚之舉?所以請自至德門出、由玄武門入,安步當車、氣度沉穩,讓宮裏宮外、長安上下都知曉局勢盡在掌握,以安人心。”


    李積點點頭,覺得有道理,這個時候若是朝堂之上排位第一第二的兩位重臣一起爬牆,極易引起輿論動蕩。


    不過他旋即反應過來,這番話隻是在說他,卻未提及房俊自己,遂問道:“那你呢?”


    房俊一臉慨然之色:“我則不同,我年輕,地位低、資曆淺,值此非常時刻自然要多多承受一些,即便因為翻牆而去有可能引發禦史彈劾、世人嘲諷,亦是責無旁貸。”


    李積:“……”


    我走宮門,你翻牆,然後你盡早趕去陛下麵前獻媚盡忠是吧?


    兩廂對比之下,忠奸善惡一目了然是吧?


    “不當人子!”


    惱怒之下,甩袖離去。


    若局勢緊急,他自然也要翻牆過去勤王保駕,可既然明知陛下那邊並無兇險,便著實做不出翻牆而過搖尾諂媚之舉……


    看著李積帶著親兵部曲向北直奔至德門而去,房俊則轉身帶著程務挺等人尋著崇文館後身的小路來到宮牆下,抬頭看了看高達丈許的宮牆,擺擺手:“撞倒這麵牆。”


    程務挺:“……”


    你不是要翻牆嗎?


    看來英公罵得沒錯,果然陰險狡詐、不當人子……


    四下環顧,見到不遠處牆腳下倒著幾根柱子,這麵牆之前在晉王兵變的時候,金發敏帶著“三千花郎”藏身東宮,撞倒牆壁之後驟然殺出殺了李道宗一個措手不及。


    事後重新修砌,防止倒塌以木柱支撐,牆壁幹透之後將木柱放在一旁,並未挪走。


    遂指使兵卒四人一組抬著幾根木柱,將其當作“攻城錘”,助跑一段距離狠狠撞擊牆壁。


    咚!咚!咚!轟!


    丈許高的牆壁轟然倒塌,地麵積雪四下飛濺,待到雪花散去,便見到對麵一牆之隔的太極宮內身負重傷、身形狼狽之兵卒都被嚇了一跳,而後看著轟然倒塌的牆壁,以及破牆而出的左金吾衛兵卒,頓時目瞪口呆……


    李文暕帶領一眾宗室放棄進攻武德殿,意欲沿著原路返迴撤出東宮,誰知剛剛抵達宮牆之下,便見宮牆轟然倒塌,一支奇兵在倒塌牆壁激起的飛雪落盡之後陡然出現眼前,心頭驚駭,何人居然如此能掐會算,將自己遁逃的時間算的如此之準確,且能夠事先堵住自己遁逃之路?


    不過此時逃命要緊,縱然有人堵路,也要衝殺過去殺出一條生路,人擋殺人,佛擋殺佛!


    握著橫刀,大喝一聲:“殺進東宮,逃命要緊!隨我上!”


    然而未等其餘人做出反應,便見到一人頂盔摜甲、龍行虎步、排眾而出,一聲大吼:“房俊在此,還不放下兵刃、速速投降?膽敢違抗者,殺無赦!”


    宗室叛軍麵麵相覷,一時間進退維穀、不知如何是好。


    怎地偏就碰到這位?


    看著左金吾衛兵卒齊刷刷舉起的火槍,橫刀雪亮的刀身在火光映照之下猶如刀刃叢林,再看看麵前橫刀立馬的房俊,互視一眼,所有的勇氣都在這一刻泄去,紛紛丟下手中兵刃,束手就擒。


    別說裝備精良、戰力強悍的左金吾衛了,單隻是房俊這位勇冠三軍之猛將便足以懾服人心,甘願放棄一些抵抗……


    李文暕麵如死灰,徹底陷入絕望。


    他知道此生已經不可能走出宮城,握著橫刀猶豫了一下,還是提不起自盡之勇氣……


    人生不滿百,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然則自古艱難惟一死,當麵臨最後一步親手終結自己的生命永墮黑暗,又有幾人有那樣的勇氣?


    慨然赴死者固然可稱勇士,然踟躕不前者亦隻是尋常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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