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模式因火器而改變,這是唐軍上下之共識,但凡見識過火器之威力,都知道強弓硬馬、衝鋒陷陣的時代即將過去,再是強悍的兵卒、再是優秀的戰術,也難以抵擋那毀天滅地的威力。


    但李安儼從未想過,當他麵臨火器之威,會是這般狼狽、慘烈。


    雖然大殿之內一片黑暗,可借著槍火、炮火之餘光也可看清其中形勢,百餘人身在其中各司其職、有條不紊,幾十杆火槍、一尊火炮,就將正殿門前構築成一道火力網,不斷收割生命。


    開戰至此也不過小半個時辰,非但未能抵近麗正殿半步,反而丟下了數百具屍體,在殿門前的庭院裏層層疊疊,血流成河。


    尤其是火器並未直接擊斃,受傷的兵卒在地上翻滾哀嚎,李安儼數次想要派人施救,卻皆被殿內的火器打得丟盔棄甲、狼狽不已,敵人擺明了就是用這些受傷兵卒來引誘他予以救援,進而大規模殺傷他麾下兵卒。


    很淺顯的戰術,但是效果很好。


    不予施救,那些翻滾哀嚎的兵卒一點點消磨調全軍的士氣,誰能眼瞅著袍澤瀕死卻能無動於衷?


    予以施救,非但救不迴來,反而搭進去更多人……


    一枚流彈不知何處射來,正中胸甲,雖然未能洞穿厚重的甲葉,卻讓李安儼渾身一震,被身邊親兵拉著從正門處的戰線退下。


    “將軍,襄邑郡王等人已經翻越宮牆,去往太極宮了!”


    親兵疾聲稟報,很是憤怒。


    雖然麗正殿戰況激烈、進展不佳,可畢竟是並肩作戰,豈能舍棄他們而去呢?


    李安儼摸了一把臉上噴濺的血漬,沉聲道:“不必去管他們!咱們兵力占優,想辦法繞去麗正殿側翼,一定要攻陷麗正殿!”


    下毒的任務是由李思暕執行,自然早就對他和盤托出,並且保證已經得手,此刻太極宮內一定大亂,陛下命不保矣。李神符等人此刻前去,正是收拾殘局、抵定大事。


    李安儼不在乎誰當皇帝,他隻在乎能否替李建成報仇雪恨,隻要能夠攻陷麗正殿、手刃太子,並且使得李二一脈之皇權旁落,他就心滿意足,縱然是死,亦甘之如飴。


    “喏!”


    親兵當即領命,分兵數十,繞過麗正殿的正門,借助黑暗向兩側殿宇發動攻擊,隻要能夠占據那些殿宇,再從兩側向中間的麗正殿圍攻,使其兩側受敵,百餘人無論如何也不能兼顧。


    然而等他們剛剛到了一旁殿宇,便有人從中投擲出震天雷,衝天火光驟然亮起,照的他們無所遁形,繼而便是一陣雨點般的震天雷繼而連三投擲出來,各處殿宇門前空地寬敞、無所遮擋,鐵製碎片四下飛濺肆意收割生命。


    岑長倩此番潛藏於麗正殿,不僅火器多樣,而且彈藥預備實在是太過充足……


    李安儼雙目充血,狠狠攢著拳頭,卻是說不出話。


    區區百餘人,手持火器便能阻擋幾十倍的敵人不及傷亡之衝鋒?


    此等局麵,令他難以置信。


    可自己隱忍多年,隻為尋覓一絲機會報仇雪恨,為此不惜任何代價,若是功敗垂成、一敗塗地,如許多年之艱辛隱忍豈非付諸東流?


    此恨何及!


    *****


    李神符帶領宗室、家兵翻牆進入太極宮,頓時被武庫駐紮的禁衛發現,早被東宮槍炮連天之變故所震驚,百餘禁衛刀出鞘、弓上弦,全神戒備等著武德殿那邊下令護駕,結果被翻牆過來的賊人嚇了一跳……


    “何人膽敢翻越宮牆?”


    “放下武器投降!否則殺無赦!”


    然而未等意欲將這位賊人俘虜交卸的禁衛衝上前去,便被身後的袍澤拔刀捅進了身體……


    “郡王,末將已經等候多時!”


    李神符很是欣喜,預先走下的這一步暗棋果然發揮效用,否則此刻自己這些人就落入包圍、兇多吉少了……


    “外臣可否入宮?”


    東宮這邊打了半天,消息肯定傳出去,鄭仁泰那廝即便被李伏護說服,也不一定能夠攔得住急於入宮的文武大臣,萬一大臣們先一步入宮穩定局麵,則萬事皆休。


    “直至此刻尚未有人入宮,李君羨帶著‘百騎司’的好手與陛下貼身禁衛封鎖了武德殿,任何人不準出入!”


    “好!”


    李神符大喜,隻需他前往武德殿,以他之資曆、地位、身份,李君羨如何敢於阻撓?


    隻不過麗正殿遲遲未能攻陷,不能將太子脅迫於手中,終究還是要費一番手腳……


    “不必多言,即刻前往武德殿!”


    “喏!”


    宗室、家兵、叛軍數百人將李神符簇擁在當中,浩浩蕩蕩向著武德殿進發。


    ……


    李思暕躲在武德殿外雨廊下的陰影裏,無人在意他,他卻心中惴惴、一股難言的恐懼緩緩滋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如坐針氈、如芒在背……


    禦醫進入殿內許久,按道理此刻陛下已經毒發身亡,然而遲遲不聞任何異常,李君羨難道膽敢做出隔絕內外、隱瞞陛下駕崩消息之事?


    李思暕覺得李君羨大抵是不敢的,這種事是極其犯禁的,無論事後局勢如何,都難逃“悖逆”之大罪。


    正恍惚失神,便見到一隊兵卒自兩儀殿方向而來,頓時吸引李思暕的注意。


    這百餘人放眼望去,皆是老卒,或須發皆白、或殘肢斷腿,但各個精神矍鑠,即便行走之間亦是挺腰直背有如標槍一般銳氣迫人、殺氣騰騰……


    居然是高祖皇帝之時便隨扈左右的”元從禁軍“!


    這支軍隊後又經李二陛下補充、整編,一直是皇宮大內最為特殊之存在,但因為其中兵卒大多年事過高且常年征戰身後殘疾,自李二陛下駕崩之後便不知所蹤,今日卻陡然出現。


    眼看著這支軍隊挺進至武德殿外,迅速接管大殿內外之防禦,“百騎司”兵卒則退到更外圍,李思暕一顆心徹底沉了下去。


    能夠命令這支軍隊的,唯有皇帝!


    武德殿東側忽然傳來一陣喧囂,百餘人在黑暗之中疾行而來,氣勢洶洶、殺氣騰騰。


    行至武德殿前被“元從禁軍”擋住,借著殿前火把、燈籠的光芒,李思暕看得真切,眾人簇擁、護衛之中的,正是一身郡王袍服、須發皆白的李神符。


    然而李思暕並未上前與其匯合,而是往後退了退,將自己徹底隱入雨廊下的黑暗之中。


    局勢有些不妙啊……


    ……


    數十名“元從禁軍”的老卒擋在武德殿門前,將李神符一行攔住,各個橫刀出鞘、弓弩上弦,虎視眈眈。


    為首老卒兜鍪下須發皆白,雙目圓瞪,厲聲道:“陛下寢宮,外臣未獲旨意不得入內,敢擅闖者,殺無赦!”


    這老卒雖已年邁,且跛著一條腿,但雄壯的身軀卻不遜壯男,橫眉立目之間猶如淵渟嶽峙,氣勢迫人。


    “元從禁軍”乃是當年跟隨高祖皇帝之親兵所組建而成,“北衙禁軍”之中的主力,負責宿衛宮禁、護佑皇庭,自是心腹之中的心腹。後來又補充了一批李二陛下身邊的精銳,皆是“帝王鷹犬”,隻聽命於皇帝,就連國法律例都不能約束、懲戒,最是心高氣傲、桀驁不馴,根本不將李神符這個郡王放在眼內。


    李神符看著麵前這些老卒,心中驚疑不定,這些人早就應該退伍致仕、迴歸田園,怎地今日卻齊齊出現在此?


    強自壓下心中驚懼,大聲道:“汝等皆乃帝王鷹犬,誓以性命護佑帝王,可現如今陛下遭受奸賊毒害、危在旦夕,社稷動蕩、帝國飄搖,汝等卻被賊人迷惑,非但不知入殿救助陛下,反而阻攔老夫帶領一幹宗室前來救援,萬一陛下發生任何意外,汝等萬死難辭其咎!”


    武德殿前的禁衛聞言,頓時心中動搖,難道陛下當真出了意外?


    否則何以禦醫隻進不出、這些早就退出軍伍的老卒何以出現、一眾宗室又為何從東宮翻牆而來?


    陛下出事、生死未卜,東宮激戰、太子危在旦夕,動輒便是改朝換代之大事,身為禁衛又該何去何從?


    軍心浮動、士氣驟降。


    那老卒卻毫不退縮,怒聲道:“吾等隻知王命、不問其他!未有聖旨放開門禁,任何人踏足陛下寢宮半步,殺無赦!”


    “殺!殺!殺!”


    老卒齊齊振臂嘶吼,百餘人硬生生營造出千軍萬馬之氣勢!


    李神符暗暗叫苦,眼看著再拖延下去,文武大臣就將入宮,隻待李積、房俊、劉洎、馬周等人到來,無論陛下是生是死都可穩定大局,自己不僅沒有半分機會,更會陷入絕境。


    身為親王,無旨意的情況之下擅入東宮、且由東宮翻牆而入太極宮、威逼帝王寢宮,無論何等理由都是夷滅三族的大罪,高祖皇帝複活也救不了他!


    心一橫、一咬牙,大聲道:“彼輩受逆賊蒙蔽、不辯真偽,坐視陛下遭受毒害,死罪也!諸位當隨我殺入武德殿,拯救陛下、力挽狂瀾!”


    “喏!”


    身後諸人齊聲應諾,都知道走到這一步退無可退,拚了命也得殺入武德殿!


    然而剛剛做好衝鋒之準備,便見到李君羨自殿內大步而出,目光四下掃視一番,落在李神符臉上,沉聲道:“陛下有旨,襄邑郡王即刻入內陛見!”


    一幹宗室齊齊一滯。


    陛下……居然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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