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欽陵取過一張輿圖,上麵是塞如貢敦營地的詳細布置,帥帳、夥房、糧秣、軍營等處標注清楚,這是數日以來通過觀察、偵查得出來的,其中付出了數十噶爾部落精銳斥候的生命。


    他將敵軍放置糧食的地方標注出來,又向外擴大一圈:“這就是塞如貢敦紮起來的口袋,隻要咱們按照約定去取糧食,一定會被他包圍起來陷入重圍。”


    “既然你明知咱們過去取糧食必然被包圍,那又為何還要去跟塞如貢敦要糧食”


    勃論讚刃不解。


    論欽陵耐心道:“咱們現在麵對的是困局,想要破局就必須做點什麽,再則兵不厭詐,我又沒打算老老實實過去取糧食。”


    “那咱們怎麽做”


    “很簡單,塞如貢敦既然在糧食周圍設下埋伏咱們不過去就是了,從山口俯衝而下,直取他的帥帳!”


    勃論讚刃瞪著眼睛:“塞如貢敦又不傻,豈能不防著咱們這一手”


    論欽陵信心十足:“但是他猜不到咱們真的敢以弱勢兵力衝擊他的帥帳!你想想看,若是在大兄來信之前,咱們可能主動去突襲塞如貢敦的營地嗎”


    “那斷然不會,否則馬上激怒唐人斷了咱們的糧秣供給,伏俟城還要麵臨被唐軍圍攻之危險,紫山口就是咱們的極限,再不能寸進半步!”


    這是當下大唐、吐蕃、噶爾部落形成的默契,噶爾部落作為身在中間的“炮灰”根本不敢擅動,不然馬上麵臨腹背受敵之絕境。


    “可塞如貢敦並不知道大兄已經說服了那倉六部,更不知道我們可以擺脫唐軍的控製,直奔邏些城去冒險一搏!”


    這就是論欽陵的底氣。


    所有人都認為當下的局勢已經處於一個平衡的支點,噶爾部落絕對不敢打破,因為一旦論欽陵繼續進軍邏些城就意味著唐軍的戰略意圖徹底失敗,不僅給予論欽陵的援助會馬上停止,且極有可能將怒火發泄在伏俟城,導致論欽陵腹背受敵。


    可現在讚悉若已經說服那倉六部,隨時可以從側翼對邏些城發動致命進攻,論欽陵自然不會在意唐軍的威脅,他相信父親自有辦法穩住裴行儉。


    至於糧秣缺乏……困守紫山口的時候受製於唐軍之供給,所以缺乏糧秣,可一旦自紫山口俯衝而下向邏些城進軍,糧秣就不是問題了,以戰養戰即可。


    隻要不斷取得勝利,糧秣自然無缺……


    反之,若是不能獲勝,再多的糧秣又有何用


    “做好準備吧,待到風雪最盛的那一刻便是咱們俯衝下山、建功立業之時,塞如貢敦非是土雞瓦狗,即便咱們能夠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也不可能輕鬆獲勝,這必然是一場硬仗!”


    “踏出這一步,便再無迴頭之路,無論唐人亦或讚普都將成為不死不休的敵人,唯有不斷取勝,別無他途!”


    論欽陵神色堅毅,大手狠狠摁在輿圖之上,心誌決絕。


    勃論讚刃豪爽大笑:“漢人說過,大丈夫生於天地之間豈能鬱鬱久居人下這一迴咱們兄弟攜手、排除萬難,定要讓噶爾部落屹立於高原之上,成為最顯赫、最榮耀的部族,再也無人能夠隨意奴役咱們!”


    “放屁!”


    正自豪情萬千的勃論讚刃被兄長一巴掌拍在後脖頸,打得他一個踉蹌,茫然抬頭便見到兄長怒目圓瞪、咬牙切齒的模樣,衝著他罵道:“這話是什麽好話嗎就算是好話,可說出這話的人倒黴透頂、不得好死,簡直晦氣!”


    勃論讚刃一臉茫然,都是漢人說的話難道還分什麽好壞


    這話聽著就霸道豪爽睥睨天下,肯定得是一位英雄蓋世的不世豪雄才能說得出來,又有什麽晦氣了


    ……


    塞如貢敦調兵遣將,將囤積糧秣之處設置了層層包圍,表麵看上去兵力空虛、全無防備,可隻要論欽陵從紫山口俯衝而下一頭鑽進來,東、西、南三個方向會各有三千人迅速運動將這個口袋死死紮住,任憑論欽陵三頭六臂也不可能突出重圍。


    他的副將比較擔憂:“領主此番設計,隻要論欽陵進入包圍必然插翅難逃,可論欽陵其人智謀百出、聰慧絕頂,且用兵狡詐、心如狐鼠,較之其父亦是不遑多讓,萬一不肯老老實實進入包圍怎麽辦咱們將主力精銳都集結在糧秣四周,其餘地方必然兵力空虛,很是危險啊。”


    塞如貢敦也不是沒有這方麵的擔憂,但他權衡之後依舊認為自己的猜測不會出錯:“唐人給予噶爾部落的壓力極大,讓他們主動進攻邏些城卻又不準他們當真打到邏些城下,目的隻是為了讓噶爾部落牽製吐蕃使得吐蕃無暇他顧不能威脅到大唐邊境而已,豈能任由論欽陵不聽命令擅自攻伐論欽陵自然不會事事聽從唐人的話,這小子一身反骨、非是良臣,可一旦他主動進攻,一方麵要麵臨唐軍的製裁、威壓,一方麵還要在通往邏些城的道路、關隘連續獲勝不能有一次失敗,否則就要麵臨咱們的大舉反攻,他又怎敢拿闔族上下的生死存亡來冒險呢至於讚悉若……”


    說到這裏,他頓了一下,心裏有些擔憂。


    讚悉若素來被認為是噶爾部落的繼承人,可不僅僅因為他是祿東讚的長子,而是其才能早已得到闔族認可,即便是整個吐蕃上層也對其讚譽頗多,這樣一個人才卻始終不露麵目、不聞聲息,他到底幹什麽去了


    唯一的可能,就是早已潛入衛藏地區遊說那倉六部、羌日六部等等部族,試圖在邏些城的側翼發動攻擊配合論欽陵的正麵強攻……


    但他能夠成功遊說那些部族反對讚普嗎


    塞如貢敦認為絕不可能。


    祿東讚能夠想到聯合那倉六部攻擊邏些城側翼以配合論欽陵,讚普又怎能想不到呢早有讚普的特使深入那倉六部,隻要那倉六部有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傳遞到讚普耳中。


    可直至當下,仍未有任何那倉六部反叛的消息傳來。


    沒有那倉六部的支持,論欽陵憑什麽長驅直入打到邏些城下


    況且塞如貢敦乃吐蕃名將,對陣祿東讚或許還有幾分忌憚,區區論欽陵再是了得又豈能被他放在眼內


    “依令行事,我自有主張。”


    “是。”


    副將不敢再勸,趕緊退出帳外,冒著風雪指揮部隊運動至指定位置,布下天羅地網等著論欽陵來投。


    ……


    兩日之後,夜半之時。


    北風裹挾著羽毛一般的雪花在天地之間由北向南席卷肆虐,受山體阻擋形成一個個漩渦,至紫山口時好似尋到了宣泄口,唿嘯著由山腳下狂卷著衝過山口。


    山上的噶爾部落處於下風位置,不過這正中論欽陵下懷,軍隊由山口向下俯衝因是頂風所以可以隱藏馬蹄聲,使敵人很難通過戰馬奔馳之時的蹄聲準確得知己方數量。


    論欽陵緊了緊身上的皮裘,看著親兵將兩個早已得知身份的細作揪出來砍了腦袋,這才迴身拍一拍勃論讚刃的肩膀,關切道:“衝鋒之時不要一味勇猛無儔,要留幾分小心,萬一發現敵人並非如吾等料想那樣將精銳安置於糧秣附近,那就果斷掉頭迴來,萬萬不可發了瘋明知是陷阱還要鑽進去。”


    世事無絕對,再是精妙的計劃、再是睿智的統帥也不可能沒有一點疏漏,兩軍對陣之時所謂的軍略、計策不過是如何增大己方獲勝之概率而已,不存在所謂的“算無遺策”。


    一些微小的變故都有可能導致敵我雙方既定之策略出現偏差,更何況是世間最為難測的人心


    再是縝密的計劃也有失敗的可能。


    所以高明的統帥往往在考慮如何擊敗之前,已經開始準備萬一失敗之後如何應對的策略……


    勃論讚刃一身鐵甲、手提著釘頭錘,聞言大笑道:“兄長放心,我豈是那等有勇無謀之輩此番衝鋒若能尋到塞如貢敦的帥帳自然血戰到底,將賊首提來獻於兄長座前,若是敵人早有埋伏設下陷阱,我也不會戀戰,馬上撤迴與兄長匯合。”


    論欽陵這才放心:“記住自己的話,別殺起來就昏了頭!”


    “我記得了!”


    勃論讚刃翻身上馬,握緊釘頭錘,左右環顧一眼,大吼一聲:“出發!”


    “吼!”


    一千名由具裝鐵騎、重甲騎兵組成的部隊轟然響應,而後追隨著勃論讚刃的腳步頂風冒雪策馬向著山下衝去,鐵蹄隆隆,卻最終隱沒在漫天風雪之中。


    論欽陵舉起鋼刀,大聲道:“此戰攸關部族之存亡,是淪為吐蕃與大唐爭鋒之祭品,亦或破開天地從此傲然屹立於吐蕃各族之上,在此一戰!”


    “隨我向前,百戰不退!”


    “不退!不退!不退!”


    四千噶爾部落的精銳兵卒振臂高唿,邁著整齊的步伐沿著戰馬踩踏出來的痕跡潮水一般衝下山口。


    北風漫卷,無以計數的兵卒身影與大雪之中若隱若現,殺氣騰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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