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七仙笑嗬嗬地說:“對了對了,這是寶德寺的傳統啊,凡是收入寶德寺的屍體,都是要剪去身體毛發,穿上白衣,臉龐修理幹淨,最後才能入棺,嗯,他們不是和尚,就是普通人。”


    我身子顫抖,指著棺材說:“如果是普通人,怎麽都是用黑皮棺材下葬?我是鬼師,我最了解!黑皮棺材是給橫死的人用的!他們,他們,他們就是寶德寺的和尚,就是我們在那一方世界裏看到的死屍!真的有人死了,現實世界裏,真的有人死了!”


    燕若溪往前一步,急道:“張驍,你別激動,你別激動呀!”她說著就要過來,我擺了擺手,沉聲道:“你,你也騙我,你也騙我!分明死了人的,是死了人的,這麽說來,那些警察也是被我害死的,並不是塌方,就是被我活活打死的!”


    我神色激動,之前剛剛平複下去的壓力又陡然升起,壓得我喘不過氣。雲白和尚站了起來,雙手合十,歎道:“這件事情,貧僧本身就不是很同意,善意的謊言,也是謊言啊,唉,準備倉促,還是沒逃過張鬼師的法眼。罷了罷了,張驍,你千萬不可動怒,之前的事情我已經有所耳聞,你若是發怒,火氣攻心,又要發狂入魔,後果隻會不堪設想了。”


    我身子一震,看著燕若溪關切目光,心中惱怒忍不住退了一些。雲白和尚說得對,我不能總是容易生氣,但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火氣越來越容易積累爆發,和以前我的性格大相徑庭。我吐出一口氣,苦笑道:“我知道了,抱歉,剛才,我失態了。隻是,你們應該直接告訴我,而不是隱瞞,這一通隱瞞,讓我真是神傷得厲害。”


    小六笑道:“師父,這可怪不得別人,最近事情太多,你的小心髒都變成玻璃心了,誰都生怕你受不了打擊,又是心焦力瘁,一蹶不振,所以才會想到這個辦法隱瞞真相。昨天半夜我聽到師娘說這個事情的時候,也是猶豫了一陣,就猜到會被你發現。”


    我看著燕若溪,燕若溪臉色發紅,說:“你要怪我麽,張驍,是我不對,你,你就怪我吧,別怪別人。你失手殺了那麽多人,心裏始終都有這麽一道坎,如果不想辦法幫你去除的話,你永遠不會釋懷的,所以,所以,我就找他們,又找雲白大師,演了這麽一出戲。”她說到這裏,看到我依舊沉默無語,頓時急了,銀牙一咬,說:“你怪我好了,我不該騙你的,你倒是說話呀!”


    我抬起頭來看著她,嘴角一咧,笑道:“原來如此,你眼圈發黑,就是因為整個晚上在忙活這個事情沒睡導致的麽?你為了讓我不難過,所以忙了一整夜?”燕若溪一愣,咬著紅唇沒有說話,我歎道:“我張驍真不知道前輩子做了什麽好事,才會讓這輩子遇到你,小溪,你要我的命麽?你要的話,我二話不說直接給你。”


    燕若溪嗔道:“你又亂說?我要你的命幹什麽?”


    我兩手一攤,苦笑道:“我實在是找不到更好的方式或者東西報答你了,隻有這一個辦法了。”


    燕若溪臉色發紅,呸了我一聲,眉眼帶笑,說:“隻要你好好的,別整天自責,就算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其他的我真不敢奢望,哼。”


    我笑了笑,常常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轉身對著靈堂十幾座棺材深深鞠了一躬,然後慢慢站直,歎道:“雲白大師,這些高僧死後,還會落入極樂世界麽?”


    雲白和尚雙手合十:“心中有極樂,八方皆世界。他們一心向佛,自然歸入極樂。鬼師不必掛懷,貧僧聽聞柳先生所言,已經全部明了事情始末,這些人,以及那些警察的死與鬼師無關,他們本身被妖怪控製,鬼師為求自保,也隻能出手,在極樂世界,他們也會明白。”


    我拱手道:“還請大師同意我給這些高僧做下葬儀式,送他們安然歸入輪迴。”


    雲白和尚笑了笑,說:“鬼師的招引魂魄之術自然厲害,隻是佛家的超度法會也是妙用無方,他們死的時候,貧僧已經做過,而且,他們的屍體不能下葬,還是要火化留在寺內的。”


    我靜默一陣,轉身走出靈堂,進了禪院,望著天邊流雲,一時間發起呆來。雲白和尚走過來說:“再過半月便是鬼師與那妖怪相約的時間,鬼師既然要赴約,貧僧雖勢單力弱,但也會同行相助。”


    我隻是看著天空,也不答話。金文新笑道:“佛家和尚麽?嗯,也好,除了我神師之外,佛家對於降服妖怪,其實也有自己獨樹一幟的辦法,有和尚相助,倒是真的一大臂助,你說呢,張驍?”


    我還是沒迴答,眾人全都看著我,雲白和尚看我神色,歎道:“張鬼師,很少見到你如此平靜,毫無鬥誌的樣子,難道你還在為自己殺人的事情耿耿於懷?”


    我轉過身來,伸出自己雙手,苦笑著說:“大師,你看這雙手,普普通通,像殺過十幾個人的手麽?”雲白和尚白眉聳動,歎道:“他們被妖怪控製,你如此做,也是不得已為之,可見……”


    “不得已為之也是為之,他們雖然被控製,但我也被自己發狂控製,我為刀俎,在那個世界裏,我親手殺了那些警察,殺人的時候絲毫不覺得後悔或遲疑,而且興奮得很。你們都在說我是因為殺了這麽多人而後悔自責,其實不然,我真正在害怕擔憂的,是我自己的改變。從前的我,自己殺隻雞都不敢,現在的我,卻連殺十幾人。雖然我是發狂之下做的,但發狂的我也是我,誰知道我會不會控製不住自己的發狂?到時候,最危險的不是那些妖怪,而是我了。或者說,我跟那些妖怪,又有什麽區別?”


    我想起了那妖怪奶奶離開前的話,她說我跟他們妖怪是一樣的,現在想想,還真有些道理。雲白和尚皺了皺眉,說:“張鬼師這話,未免太過極端了。要知道,自古以來,妖怪害人的事情比比皆是,雖然不排除有些妖怪避世獨修,但大多數入世的妖怪,都是禍亂蒼生。你發狂失手殺人,並非你的本意,而那些妖怪殺人,卻是他們的本意,他們天生就想這麽做。你是無奈,他們是存心,你說,能一樣麽?”


    我皺了皺眉頭,苦笑著說:“雲白大師,你不是和尚麽,按理說和尚應該講究眾生平等,在你眼裏,我殺人,妖怪殺人,應該沒什麽兩樣才對,你要是差別對待,還有什麽眾生平等一說?”


    雲白和尚一愣,看著我微微出神。小六笑道:“師父,你瞧你是不是沒事找事,你怎麽能跟妖怪相比?那些妖怪本身就是壞的,總之,這一切都是他們害的,他們不是都劃下道來了麽,直接將他們一鍋端了不就得了,這件事情也就算是解決了。別想那麽多了。”


    我迴頭看著小六說:“你的意思是,不論什麽錯事兒,肯定都是妖怪做的,就算是人殺了人,也是妖怪迷惑的麽?”


    小六嘿嘿一笑,說:“是了,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師父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的,我當鬼師,也隻是為了維護人。我可不像您那樣博愛,不僅是幫著人,還要幫著鬼怪主持公道。反正在我看來,鬼怪妖魔,都是壞的。”


    雲白和尚雙手合十,口喧佛號,繼而緩緩開口:“張鬼師說的,貧僧已然了解。鬼師一番話,讓貧僧也是心中驚詫,都不用仔細想,就能知道貧僧之前是著相了。佛祖麵前,的確眾生平等,不論是人是妖,做了錯事,都該受到應有處罰,而不是逃避。隻是,佛門道理終歸無法完全落入沉光世界,俗世萬千,早已有了自己的道路。這個世界,還是人類做主導,妖怪要想顛倒世界,不知又要禍害多少無辜之人。現在並非討論細節是非的時候,我們現在要做的,就是降妖伏魔!而有這個能力扛起大旗的,非鬼師不選!”


    我一愣,皺了皺眉頭,說:“雲白大師,你會說出這樣的話,倒是真的出乎我的意料。”


    雲白和尚苦笑一聲,雙手合十,歎道:“貧僧學識有限,而張鬼師心智淵博,心魔自然也是強大無比,貧僧想要說服張鬼師心魔,實在是難上加難。本來貧僧不會說出這種話,隻是看到貧僧那些師兄弟身亡,細細查看,已經知道這一次的事情有多嚴重。這些妖怪,實力非凡,雖然不知道為什麽現在還沒出山動手,但一旦有所行動,人世間勢必血雨腥風。鬼師若是還遲疑猶豫,這世間的災難,可就要成真了。是非大義,兩者取其輕,貧僧也隻能說出這樣的話了。該怎麽做,我想,鬼師應該比我更明白。”


    我眉頭緊皺,心中大震。仔細迴想雲白和尚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周圍幾個人全都看著我,神色疑惑,我吸了口氣,一拍桌子,刷的站起來,揚聲道:“好!事已至此,也不該想太多了,那妖怪本身就與我張家三代積怨,是該了解了!半個月後,還請大師助我,清繳蒙山群妖!”


    雲白和尚悠悠然開口:“貧僧肝腦塗地,萬死不辭!”


    金文新嘿嘿一笑,說:“還有半個月時間麽?嘿,足夠了,等我修養好了,就去找那些妖怪算算賬,嘿,你們幾個,也都好好準備準備吧,可別拖了我後腿!”


    和雲白和尚商量好之後,各自離開迴去準備。我和燕若溪迴了家,正好碰上老爸老媽關門,老爸手裏提了個袋子,老媽手裏拿著一個紙箱,各種水果裝在裏麵,都快掉出來了。我跑過去幫忙,老爸笑道:“迴來的正好,帶小溪一起去轉轉吧,她還沒去過豐莊園吧?”


    小溪條到我身邊來,笑著說:“好呀好呀,什麽是豐莊園?”我翻了翻白眼,沒好氣地說:“老爸,哪有帶著別人去墓地陵園參觀的?”


    豐莊園是我們當地一個有名的墓地陵園,整個城市有半數的人去世後是被埋在這裏的。老爸嗬嗬一笑,說:“陵園怎麽了,你小時候還不是一直都去烈士陵園裏玩兒?現在人也沒那麽多講究,再說了,明天就是你爺爺忌辰,和農曆節氣撞上了,所以我們就調到今天去拜祭了。”


    我一愣,原來是去拜祭爺爺,怪不得老媽拿了這麽多東西。


    我接過老媽手裏的東西,隨著老爸走向豐莊園。豐莊園很大,一排排墓碑林立,過道裏的墓碑前偶爾站著一兩個人,都是擺了很多貢品,燒了金銀珠寶紙錢。我們找了一陣,到了爺爺墓碑前將東西擺好,然後拽出個火盆開始燒紙錢。老爸跪下了個頭,說:“爸,我又來看您啦。”


    我看著墓碑,上麵寫著爺爺的名字,張十一。老爸緩緩張口,好像是老友聊天一般,對著墓碑說了起來。我之前來過很多次,每次都聽老爸對著墓碑講話,但卻從未聽膩。老爸像是拉家常一般,偶爾說說國家大事,偶爾說說家裏瑣事,事無巨細,都跟死去了的爺爺報告。墓碑下躺著的早已隻是一堆黃土,爺爺的鬼魂已經重生反複不知道幾代,現在也許就在某個角落裏,重生為另外一個人生活著。但依舊在世的人,總是要有一個心靈的寄托,隻是一塊簡單的墓碑,就能承受起太多的後悔與想念。


    老爸聊了一陣,收拾了感情,又幫著擦拭墓碑。我迴頭看看,老媽正在張羅著將另外一些水果貢品收迴去。我笑著說:“老媽,就全都留給爺爺吧,你還拿迴去一般幹什麽?這可是拜祭,不能小氣!”


    老媽瞪我一眼,說:“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誰不大方了?這些是給另外一個老人的貢品!”


    老人自然是指死去的老人了。我皺了皺眉頭,說:“怎麽,這豐莊園裏還有其他的親戚?”老媽搖搖頭,說:“還能有什麽親戚?是你爺爺生前的一個好朋友,偶爾我們也會去幫忙拜祭拜祭的,都是長輩。”


    原來如此,我笑道:“怎麽沒聽你麽你跟我說過?看來是爺爺的老哥們了啊,關係這麽好,死了還都葬在一起,走吧,我來拿。”


    我幫著老媽收拾東西,又跟著老爸往前走,繞過陵園大路,走到一排低矮的墓前,找到一個灰不溜秋的墓碑前停下。老爸將東西擺了,也不說話,隻是鞠了個躬。我看了一眼,墓碑上劃痕無數,破舊不堪,看不清楚名字。


    我覺得無聊,四下閑看,老爸蹲下去清理墓碑,也沒說什麽話,然後就收拾東西準備走了。轉身的那一刻,我隨意瞄了一眼,隻見那低矮墓碑上,可這一列字:林千樺之墓。


    林千樺之墓?林千樺,嗯,怎麽這麽熟悉?我眉頭微皺,走了兩步,忽的全身一抖,雙眼陡然睜圓,脫口而出:“千樺?”


    走在前麵的老爸被我嚇了一跳,扭迴頭說:“你這個臭小子,怎麽說話呢,一驚一乍的,還有,那是和你爺爺同輩的人,是你爺爺的朋友,你怎麽能直唿其名?年齡越大越不懂事,真是的。”


    燕若溪也是迴想起來,忍不住伸手抱著我的胳膊,輕聲道:“張驍,這,這是怎麽迴事?”我睜大眼睛,愣在原地,心裏也是詫異的很。之前那妖怪奶奶離開的時候,說讓我記住她的名字,不就是千樺麽,難道這個千樺,和麵前這個墓碑林千樺,有什麽聯係?


    老爸罵了我一句就轉身繼續走,我趕緊跟了過去詢問,老爸本來不想說的,被我一路上問的煩了,沒好氣地說:“有什麽好說的啊,就是你爺爺的朋友啊,以前跟你爺爺是一個村裏,一個生產隊的,嗯,說不好會是你***,不過,後來還是沒成。嗬嗬。”


    我心中一驚,急道:“什麽意思,到底怎麽迴事,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老爸輕咳一聲,說:“這個嘛,你媽不讓我說啊,這都是老一代的風流,啊,不對,老一代的事情了,你就不用知道了。”


    我猶豫一下,皺眉道:“這個林千樺,本來和爺爺青梅竹馬是一對兒的,但後來奶奶當知青的時候遇上了爺爺,兩個人在一起了,爺爺就算是辜負了這個林千樺麽?”


    老爸看了我一眼,笑嗬嗬地說:“喲嗬,領悟力不錯嘛,一下子就猜出來了,嗯,這個林千樺,本來跟你爺爺是從小玩到大的,一個村裏的青梅竹馬,對你爺爺也是很喜歡的,可是後來你爺爺遇上了奶奶,兩個人在一起了,這個林千樺沒和爺爺在一起,但也沒聽說和誰在一起過。你爺爺去世不久,林千樺也去世了,也是葬在這裏。我聽過你爺爺說這個故事,這個林千樺一生未嫁,也沒什麽家人,你說,咱們是不是該幫著掃掃墓,上些貢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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