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這聲“姓蒼的”,是在警告蒼圖神,還是在調侃蒼瞑。


    但殿中正在交鋒的幾方,顯然沒誰有功夫去分辨。


    鎮河真君語態輕鬆,劍可不輕。


    閻浮劍獄一經爆發,立囚兩尊入籠!


    劈啪!


    半截房梁跌落下來,梁上三色火焰猶燃。


    至高神殿那高懸的穹頂早就分開兩半,裂如長峽,任天光湧進。


    穹頂之日月都焚作紅披,飄卷在這長峽之中。


    真火映得滿殿紅。


    腰懸廣聞鍾的薑真君,對所謂的“蒼圖天國”了如指掌,這個時空片段裏的“至高神殿”也沒有隱秘。三昧真火無物不焚,四處逞兇!


    赫連青瞳和蒼圖神的氣息還在不斷暴漲,但這兩尊所處之地,已經什麽都不剩。


    隻有漫長的黑夜,以及一輪劍氣明月。


    兩尊便在明月籠中。


    “烏篤那”是能夠行走在邊荒的黑駱駝。


    幹涸不能置其死,魔氣不能侵其身。


    它在草原上是“堅韌”的代稱,擁有遠勝於其它馱獸的生魂力,是人族在邊荒的重要夥伴。


    蒼瞑的這一式“烏篤那天山負”,正是自烏篤那身上得到靈感,這些年來采集了無數跋涉邊荒的苦旅之人氣,方才煉為此式。在他獨創的《黑暗天大手印》裏,這亦是最具韌性的一印,有擔起天山之覺悟!


    他以此印托舉兩尊,已見其磅礴勇力。但在彼此解放的兩尊神明麵前,亦無異於以發絲縛頑石,隨時將破。


    但這時候薑望的劍氣接來,完美接入“烏篤那天山負”,劍絲交織黑暗天,天海澆灌,人道光耀,頃刻混同一體,劇變發生!


    在這黑夜明月籠的內部。


    上為無窮劍光,縱橫來去,不斷演化、不斷升華的劍式。


    下是茫茫黑暗,愈發深邃沉凝,無盡厚重的大地。


    上圓下方,合為天地。


    兩位太虛閣員展現出無與倫比的默契,劍印相合直接生造了一方世界,將兩尊神明鎖入其中,以劍氣和黑暗進行無限次地攻殺!


    一輪明月升高穹,直往神殿外飛。


    閻浮劍氣和黑暗天交織成的世界,清濁完備,五行統一,已經可以稱得上真實世界,遷些能夠適應環境的活物進去,很快就能繁衍壯大。將一整個世界的力量極致壓縮,盡都碾向兩尊,可想而知是何等壓力。


    但被短暫困鎖在這方小世界裏的,畢竟是蒼圖神和牧太祖,祂們彼此隻放開對方的心口鎮封一寸,但就這一寸,已經超越絕巔!


    蒼圖神隻挪動祂的狼首,而這時猛然立起狼眸,左眼已是一片漆黑,右眼劍氣縱橫。


    祂瞬間便將這新生的世界拆解,將蒼瞑和薑望的力量分別封鎮。


    輕易得……就隻是轉了一次視線。


    明月升天遽止,兩尊仍在光華褪盡的神殿中。


    與蒼圖神相對的蒼老帝王,隻是渾濁地瞧著薑望,嘴裏喃言:“年輕的……人!”


    他用數千年的時光,啃噬蒼圖神的力量,又何嚐不是困宥在蒼圖神的神位裏,讓蒼圖神數千年如一日地消化自己。


    在奪神的同時,也被神所奪。


    曾經雄才大略,永不畏懼,永遠攀登的赫連依祁那,在與“永恆”糾纏的漫長時光裏,終於有了畏懼。


    他畏懼“失去”這永恆。


    他忘了是他先不畏死,不怕失去,矢誌要讓草原由人做主,才有代代君王赴。


    曾以有窮之人身,求無窮之理想。


    而今身在“無窮”中。


    忘了初衷!


    祂今亦是神明,亦是蒼圖。


    卻不再是人了。


    今日後輩在此,今日後生在前——


    這雙渾濁的蒼青之眸,遽然旋轉起來,其間神華之燦爛,遠蓋青翳。


    哢哢!哢哢!


    磨盤轉動的聲音。


    在那遠如天際的穹頂,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座巨大磨盤。


    有一匹駕馭時光的白駒,蹄踏時空變幻的華彩,正拉著這磨盤轉動。


    這座磨盤有一大一小兩個磨眼。


    而鎮河真君和他的長相思,竟就陷在那個大磨眼中。


    適才還照耀神殿的紅光,則都攏歸一處,在小磨眼中靜燃。


    薑望釋放出來的所有力量,成為消磨他的資糧!


    由此誕生的這座磨盤緩緩滴落的至寶“神華天瓊”,不斷地消化在殿堂中。


    整座蒼圖神殿,竟然緩緩愈合。


    “天地浩劫大磨盤!?”


    此刻赫連昭圖才劈劍而來,人在空中,不免驚容。


    這是昔年赫連青瞳創造的秘法,當然是赫連皇室的獨有傳承。


    赫連昭圖也是會的。


    但太祖此刻施展,與傳承下來的版本,又有很大不同。


    “過去已經不存在了!它現在叫……【神天轉輪】!”


    蒼老帝王緩緩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毫不在意他的迫近,畢竟隻是這樣一次淡瞥,赫連昭圖和他的登庸劍,就仿佛陷入了泥沼中,速度變得極其緩慢!空間泥淖難以擺脫,赫連昭圖越往前衝,越是陷落,半隻腳都陷進了虛空裏。


    大牧帝國的太祖,或還記得子孫,隻以指點的語氣說道:“數千年來,以質爭神。我用它來碾磨神力,讓自己成為更純粹的永恆——”


    鐺!


    一聲鍾響,打斷了祂的永恆。


    但見那在穹頂緩緩轉動的神天轉輪,竟然開始消融!


    大塊大塊的神道石,大片大片地滴落下來,竟如岩漿一般!


    在岩漿上流動,且還在不斷製造神道石岩漿的,恰是那焰分三色的瑰奇真火。


    《三聞三佛信》有言——“如得廣聞,則愚者何有信者何求?”


    如得廣聞天下,則無欲無求。


    因為天下皆知,無事不成。


    廣聞鍾傍身的薑望,實在是強得可怕。真有“廣聞天下,一念成焚”的姿態!


    似乎沒有什麽能夠擋得住這真火。


    赫連青瞳索性眸光垂落,背脊再躬一分——


    那匹正在拉磨的白駒,遽然折轉方向,披著已經開始焚鬃的三昧真火,將【神天轉輪】拖進了時光!


    “不過一個三十歲的小娃娃,竟然選擇放逐避讓——依祁那,你怕他不成?”那邊蒼圖神輕鬆鎮滅了兩尊真君之力,又用眸光定住了太虛閣樓,神光似劍,剖黑暗如薄紙,直殺蒼瞑去。


    忙裏偷閑,還笑問赫連青瞳。


    雖則現世神使的背叛,令祂難得地真個生出幾分怒氣。但這幾千年來,始終赫連青瞳才是最大的敵人。一旦叫祂看到機會,什麽都可以放下,定以吞噬這位牧太祖為重。


    赫連青瞳麵不改色,隻道:“無謂爭鋒!”


    滋滋滋!


    驟起的尖聲叫兩尊神明都側目。


    卻是那時光深處,仍起諸般波瀾。


    恐怖的金赤白三色真焰,竟燒灼得時空滋滋作響。


    被【神天轉輪】碾壓、被白駒拉走的薑望,竟於時光中重涉,要返海歸來!


    “你看。”蒼老帝王道:“廣聞求道天地,知聞述道於‘他’,我聞求道自身,此三鍾若集於其身,這了得真義的三昧真火……恐怕連你也要避。他今年輕氣盛,寶鍾全道,我又何必——”


    赫連青瞳的話語再一次被打斷。


    在祂強催時光白駒,拖拽薑望深陷之時,那位被他一眼推進空間泥淖的赫連氏子孫,竟然破開了重重阻截,奇跡般出現在祂身前。


    “有些過去的確已經不存在。”


    赫連昭圖身上龍氣幾乎滅盡,可是人氣新鮮!甫登絕巔便參與這等層次的戰鬥,令他飛快蛻變。大牧皇族數千年經營的積累,在他身上不斷地兌現!曾經對於絕巔的種種規劃,全部具現為現實。


    尤其國勢加身後,他比他所想象的要更為強大。


    “您的《天地浩劫大磨盤》確實早被淘汰了!”


    “在這式的基礎上,五年前我修了一招‘天地烘爐’,兩年前舍妹創了一式‘日月鑄鼎’,我母親將其合煉——”


    他高喝道:“天地烘爐,日月鑄鼎!”


    穹頂日月升。


    這座蒼圖神殿,已經日月焚燼,此刻又重懸日月,算得新天!


    穹頂轟落一座三足大鼎,鼎中唿嘯的,竟是天海波濤。


    自早先薑望一劍裂開的地隙裏,則有一口巨爐仿佛自地底竄出——


    蒼圖天國的地下,豈不正是人間?


    所以能見得,紅塵劫火在爐下熊熊燃燒。


    這是薑望的無上道法,予赫連昭圖新出的此式以支持。就像那日月鑄鼎裏的天海波濤,也是薑望早就一劍引來。


    真正讓赫連青瞳止聲的便是這一點——


    他什麽都知道,也就可以嚐試……什麽都做到!


    全知即全能!


    腰懸廣聞鍾的薑望,明明被放逐到了時光海,卻像是無所不在。


    改換新天的這一刻,赫連昭圖即便一劍斬下來——


    登庸劍斬上了大牧太祖的肩膀,劈入肩胛骨又一寸!


    “愚蠢!”赫連青瞳神軀微顫,神血瀑流,但看著赫連昭圖,語氣竟有幾分恨鐵不成鋼:“早叫你出劍殺外身,機會已經錯過。這時再斬我,不是幫那賊神?!”


    “太祖放心,斬了你我便去斬祂!”赫連昭圖洪聲而壓劍:“今贈我一臂,我叫祂以臂相還!”


    “好呀!”蒼圖神怪聲大笑,連太虛閣樓都顧不得再掀,更管不得蒼瞑,探手抓向赫連青瞳的麵門:“殺了你這狗祖宗,本尊以命還你!”


    此時此刻,蒼圖神和赫連青瞳,各持一劍,貫穿彼此心口。神位之中,無所不爭。


    而蒼圖神不顧失衡地解放一隻對峙的手,直接去襲殺赫連青瞳——赫連青瞳的那隻手,卻探向虛空!


    那幹枯的老人的瘦掌,握住了一塊鑄鐵的符節!


    蒼圖神雖然在對峙中又勢強幾分,赫連昭圖雖然劍壓此肩,薑望雖在時光海裏溯流追返……祂卻也趁機拿到了大牧符節!


    這枚大牧符節上……


    有赫連雲雲的血!


    那是他賜予源血的後裔。


    今憑此血,奉那雙遙遠的眼睛於神國——可壯此身!


    早在至高神山的山巔,蒼圖神所主導的神相,便想騙來這枚符節。祂當然知道這滴血的重要性,不免顯出驚色。


    可苦心積慮終於握住這枚符節的赫連青瞳,蒼老的皺麵上,竟是更嚴峻的驚容!


    因為這枚大牧符節上,根本已經沒有鮮血。


    有的隻是三昧真火的餘溫。


    什麽時候?


    赫連青瞳根本不給自己追悔驚痛的時間,祂臉上的驚容隻是為了用那瞬間的真實情緒,晃一下蒼圖神。這皺身燃起了天青色的烈焰。祂毫不猶豫地點燃神血,再開【天之瞳】!


    無數次從絕境裏走出來的一代梟雄,祂永遠想到的是怎樣解決問題。


    解決的辦法仍然在身邊……近在眼前。


    積累數千年的尊神之血,祂也直接點燃。為這瞬間的機會,蒼圖神押上了剛剛攫取的優勢,而祂直接把性命根本都押上!


    能夠於漫長的時光裏,跳出絕境,一路翻盤,在蒼圖天國走到這一步,祂相較於蒼圖神,多的就是這一點不管不顧的“狠”。


    此刻祂渾濁的老眼,已經灼燒得異常清澈。無限美好的天青色,仿佛寶石嵌在眼窩。


    其間燃燒天之焰,神之火。


    與此同時劍壓其肩的赫連昭圖,那雙燦金的眼眸,頃刻金色被洗去,天青色顯出來,焰燃其間!


    蒼圖神和赫連青瞳,一個至高神主,一個牧太祖,曾經統治了草原上的一切……人神盡為臣妾。


    蒼瞑之所以用太虛閣樓戰鬥,而不是牧國的什麽寶具,便是為了避開有可能的鉗製。


    赫連昭圖的長生金帳都不拿出來,更是因為這般傳承寶具,一旦啟用,未必是他的助力。


    而他從始至終都以國勢力量和龍氣遮住的蒼青之眸,當然也是防著赫連青瞳自血脈入手。


    可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他仍然是……避不開,擋不住!


    一般程度的血召他自然隔絕,可是赫連青瞳點燃了一尊現世神隻的神血。這已不是想象範圍內的手段能夠限製。


    大牧太祖低頭沉肩,眼深而勢重,活似壽火將熄的老龍,可虎死不落架,龍死威猶在。


    在天青色的烈焰中,祂佝僂的身形慢慢拔起。


    張口已如天憲般:“昔日生兒育女,源流如今有你,今日百川匯長河——名之歸祖,為大牧萬古!”


    天青色烈焰燦爛已極,仿佛要燃盡一生——


    燃盡赫連昭圖的一生,點燃赫連青瞳的一生。


    大牧監國太子手中提劍,麵如金紙。


    此刻薑望涉海求歸,蒼瞑自身難保,就連蒼圖神都慢了一著,來不及立刻將赫連青瞳摧滅。


    赫連昭圖像支一氣燃盡的蠟燭,金身迅速消融,血肉飛濺如燭淚……立即便要盡化!


    一隻燦爛如金陽的大手,撕裂時空而來,將這些燭淚掬在手中,將正在融化的赫連昭圖握在手心,像護崽的母雞張開了翅膀……五指瞬間合攏,護住赫連昭圖,就如燈籠罩子,守住了風中之燭。


    這隻手,同時也握成了拳頭。


    “沒人可以用朕的孩子祭道!哪怕是你——赫連青瞳!”


    大牧女帝的聲音如在九天,又轟徹神國,體現在此間所有的時空片段裏,是當代霸國天子無上的威權!


    她便這樣一拳壓下,牧太祖的蒼老頭顱,當即就爆掉了!無盡的神血飛濺!


    當國天子,難堪弑祖惡名,有損史書載榮,可她同時是一個母親!


    一個母親為了自己的孩子,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眾隻見,殿中那尊威儀具顯的女帝石像,那頂平天冠上,帝氣蒸騰如雲。


    這璨璨金雲之中的光影,像一卷長幅拉開,其間所顯示的圖景,是在未知的某個時空片段——


    大牧女帝正持天子禮劍,橫斬一世。


    與她相鬥的,赫然是神軀磅礴的蒼圖神,和腳踏神龍的牧太祖!


    曆代君王登天,都是在退位的關鍵時刻,都沒有攜帶太多國勢。


    因為要留待後世,一擊必成。


    他們純粹就是登天來赴死,也前赴後繼,斬盡了蒼圖屬神,殺上至高神山。


    為什麽赫連山海奮曆代之餘烈,把握了牧國曆史上前所未有的至高王權,舉國勢征天國,這勢在必得的一次閃擊,卻變成了曠日彌久的拉鋸?


    因為她同時在鎮壓兩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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