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腦子裏裝的全是漿糊,還是這四十多年全活到了狗身上?”


    李承誌破口大罵,“李鬆啊李鬆,你是怎麽想的,竟把表是城外的地也播上了種?”


    上萬騎兵穿著皮袍,戴著氈帽將河西搶擄一空,任誰都當是柔然在報複元魏。朝廷也隻以為河西隻是丟了民, 至少地還在。


    就算在朝廷眼中,河西已如雞肋。但有關國體國威,無論如何也不可能不聞不問,至少會遣使來看一眼,或是令元鷙來探查一番。


    結果人來了一看:好家夥,你把田都種到表是縣城的牆根下了,還裝鳥毛的胡族?


    朝廷再傻,元鷙再蠢, 怕是也能猜到幾分,李氏還怎麽休生養息?


    李鬆低著頭,細密的汗珠不停的從額頭上往外滲:“是仆……仆貪心了……”


    “你何止是貪心,你是窮瘋了,明知是毒藥都敢往下吞?”


    李承誌手一伸,都快要戳到李鬆的鼻尖上,“限你十日,將城外青苗盡數鏟除,包括已墾到一半的田,修了一半的渠也盡數掩埋。而後將民戶盡數撤出, 遷至合黎山北!”


    “啊?”


    李鬆懵了懵:豈不是兩萬民戶轟轟烈烈幹了月餘全白幹了?


    “啊什麽啊,聾了不成?”


    李承誌臉一板,不輕不重的在案幾上敲了一下。


    李鬆一個激靈, 連聲應是。


    凡帳中親信,皆恍然大悟。


    原來郎君並不止是惱怒李鬆為貪小利,將表氏城外的熟田盡皆播了種。他更不滿李始良遷兩萬民戶予表是墾田的舉措。


    李始良的臉色有些不自然, 不過並無惱色。也賴他早有預料, 將心態擺的極正。


    他站起身,剛要自責幾句, 李承誌卻將他揮手打斷:“伯父,並非侄兒為你開脫,而是你初來乍到,不知底理,有此誤判情有可願。


    但李鬆不同,他至河西已近三年,當知河西雖人煙稀少,但予朝廷而言卻不可或缺。不然也不會予遠在千裏之西的敦煌獨設一鎮。


    究其原因,朝廷隻為使絲綢古道暢行無阻,一為保證與西域之通商之路,二為彰顯國威,鎮懾西域……是以地處胡商必經之路的表是縣城絕不能占,至少於今年之內,絕不能駐民,更不能駐軍……”


    李始良一點就通,頓時老臉一紅。


    李承誌絕非危言聳聽,而是有前車之鑒。


    因太武帝窮兵黷武, 使元魏元氣大傷, 不得不休生養息, 是以太武之後數帝皆是極盡克製,盡量不與南朝與柔然擅起戰端。


    但在元宏繼位之初,朝廷忍無可忍,冒著滅國的風險和柔然狠狠的打了一仗。


    無它,隻因被死敵捅到了逆鱗。


    那時的柔然也緩過了一口氣,看死對頭這麽軟弱,好像很好欺負的樣子,就想著試探一下,看能不能占些便宜。


    當時河西地處邊陲,廣袤千裏,卻幾無人煙,對元魏而言就如雞肋。


    但因地勢平坦,雨水充足,更有弱水等數條大河滋養,是以水草極為豐美,不知比隻能靠天吃飯的大漠強了多少倍。


    再看吐穀渾、西域雜胡等明目張膽的遊牧於河西,元魏朝廷卻置若罔聞,柔然就錯以為有機可趁。


    當時舉河西千裏,就隻敦煌與武威駐有兵馬,各隻萬餘。柔然想著威武離中原太近,若是出兵進犯,元魏十有八九會從關中調兵增援,故而想著先從敦煌鎮試探一下。


    但誰想這一試,卻捅了馬蜂窩。


    當時元宏初登大寶,還是馮太後執政,聞聽柔然欲犯敦煌,馮太後悖然大怒,當即舉國動員,出兵征討。


    予短短三年間,元魏連續九次出兵,前後計五十萬大軍,硬生生的將柔然從陰山之北的頭曼城、浚稽山北的大磧,攆到了色楞格河,也就是快到貝爾加湖一帶。


    若非柔然跑的快,差點就被滅族了。


    到那時柔然才知,元魏之所以在河西駐軍,卻又放任吐穀渾遊牧,看重的根本不是那千裏之地,而是絲綢商道。


    之所以如此重視,除保證與西域通商、互使之外,拓跋氏從來都沒忘了偏安於高原之上的慕容氏。


    隻要祁連山北還是魏境,拓跋氏遲早有一日就會借吐穀渾犯境進軍山南,而後放馬高原與蜀地,再謀建康(南朝首都南京)。


    這是百年大計,焉能有失?


    反過來再看。


    李承誌常言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說的便是如今的朝廷。


    便是接連兩年戰事不斷,便是高肇猝然起事,令朝廷驚慌失措。但畢竟入主中原多年,底蘊相當深厚,如今實力還是有一些的。


    若柔然隻是在河西搶些人,搶些糧,更或是如吐穀渾一般遊牧,朝廷十之八九會睜隻眼閉隻眼。最多也就是先卯足了勁打高肇,待北地安定之後,再想辦法報仇。


    但若是如四十年前的柔然一般,敢斷絲路商道,等於是在打蛇的七寸。就算朝廷如今力有不逮,也絕對不會等閑視之。


    當然,朝廷十之八九不會派兵,但莫忘了,熟悉敦煌的還有元鷙,更有民十數萬戶,有精銳兵馬萬餘。


    若是讓元鷙不計死傷強攻表氏更或是西海,李氏還休生養息個屁?


    最好的辦法是等朝廷與高肇打的不可開交,最好北鎮和關中再亂上一亂,朝廷徹底顧不上河西之時,再圖謀也不遲。


    而以李承誌的估計,到時朝廷勢微,即便強令元鷙,元鷙是山高皇帝遠,會不會聽令都不一定。


    所以當他知道李始良予表是駐民兩萬,李鬆更是把表是城外的熟地全都播上了種,甚至已長出了青苗之時,差點沒把嘴氣歪。


    李鬆不但窮瘋了,膽更是肥的沒邊了……


    “即刻就去辦,就隻給你十日,敢超出一刻,我唯你是問!”


    李承誌眼睛一瞪:“滾!”


    李鬆忙抹著臉上的冷汗,硬是擠著臉上的橫肉,露出了一絲諂笑:“仆這就滾!”


    李始良都看呆了。


    這還是那位不怒自威,嶽峙淵嵉的李常茂?


    他來河西之前,李鬆就已被解卸兵權。而當時李承誌尚未遇刺,眾人尚不理解李鬆之作為有何不妥,是以同情者大有人在。


    且因覆滅杜侖之功,李鬆之威信更是如日中天,凡西海之軍民,無不對其敬重有加。


    那時的李鬆,打個噴嚏西海都要抖三抖。


    而這樣的人物在李承誌麵前卻如綿羊,被一頓痛罵不但不惱,更是有如佞幸,仿佛連臉都不要了?


    李始良突然覺得,他對這個侄子的重視程度還是不夠。


    正在愣神,又聽李承誌喚他,李始良忙正了正神色。


    “有勞伯父,稍後還需傳令,令山北之牧戶盡皆北遷,暫時先遷兩百裏。待李鬆遷出表是之民,便暫居於此……”


    李始良連忙應諾,又狐疑道:“為何這般急?”


    既然要讓牧戶給農戶騰地方,那就必須在李鬆遷來之前,按李承誌的要求盡數將山北的牧戶北遷,所以給他的期限也是十日。


    僅僅十日,涉及七八萬民戶遷徒數百裏,這不是一般的急。


    李承誌悠悠一歎:“若我所料不差,不論是朝廷還是元鷙,都已接到信報。若遣人來探,至多十日也該到了……”


    李始良恍然大悟。


    便是李承誌早有安排,東西皆令斥候巡遊於五六百裏之外,更是截堵商道,但絕對做不到一點消息都不外泄。


    其餘不論,李亮出兵已有月餘,那些被大軍驚走的盧水胡、吐穀渾牧民,以及不得不改道的胡商已親眼目睹上萬胡軍予河西搶擄。如今已過了一個多月,怎麽也該有消息傳到洛京或是敦煌了。


    李承誌是怕有漏網之魚,比如萬一有朝廷細作潛入河西,再萬一到了表是縣,看到駐於城中的軍民和城外的青苗。


    “予表是留兩隊斥候,以便與鎮夷傳遞消息。但莫要常駐城內,令其扮做雜胡,在城外放牧即可……”


    “諾!”


    “民戶遷至山北之後,便著手修渠、墾田……嗯……你不是愛墾田麽,有能耐,予年內就將那兩百裏的草灘盡皆墾為上等良田?”


    李鬆猛的一僵,連話都不敢接了。


    莫說今年,再給他三年都不夠。


    就如合黎山下的那些水田,自開墾時算起,今年已是第三個年頭了。


    李鬆不知費了多少心血,才讓山南的那些田中長滿了苗?


    苗雖全但不壯,以李鬆的估計,今年撐到天也就畝產幾十斤,明年才有可能畝產上百斤,到後年,才有可能到兩百斤往上。


    而上等良田的標準,是畝產四石……


    見他滿頭的汗,李承誌又冷笑道:“放心,西海別的不多,就是荒田多,我看索性授你為屯田主事算了……”


    李鬆心中一喜,猛的抬起了頭。


    知道李承誌要厘清職階,予各部授官,但李鬆沒想到,第一個封的竟然是他?


    ……


    人煙稀少,自然也有人煙稀少的好處。


    就如弱水,起源吐穀渾、流經河西,沒入柔然,綿延縱橫兩千餘裏,存在無數年,卻鮮有搶水之事發生。


    這要是關中、河南、河東,甚至是土地相對貧瘠的晉地、北鎮,但凡有這麽一條河,超八成以上的流域竟都是可墾良田的淺灘,怕是腦漿子都不知打出來了多少迴。


    而如今,正好便宜了李承誌。


    按照他的授意,自前年那一萬五千戶遷至西海之後,李鬆並沒有急著擴兵,也有沒擴建礦場,而是全部用來墾田,修渠。


    而在河西墾田,又與在它處屯墾生地有很大的不同,隻因這裏全是熟田。


    嗯,這麽說也不全對。


    至少在七八十年前,在太武帝征伐河西,搶擄百萬民戶至舊都平城以前,這裏已然阡陌千裏,良田無數,牛羊成群。達到了真正的“天下稱富庶者無出隴右”!


    雖然已荒了七八十年,但田還是那些田,渠還是那些渠,不過是被風沙掩住了溝道,被雜草遮住了田埂。隻需稍加修整便能耕種、引水,何止是事半功倍?


    李氏以耕讀傳家,李鬆更是幹了近十年的主事,管了近十年的李氏莊園,無論署民,還是種田,都是一把好手。


    隻短短半年,李鬆率這一萬五千民戶,就在合黎山下的弱水兩岸墾田近萬頃。平均分到每戶,一家三十多畝。


    鋤草、施糞、翻犁、灌溉、暴曬……如此這般養田,兩年間反反複複三四輪,到第三年才播了種。


    成果肉眼可見,也就是李承誌站在關城之上,看到的那些麥地。


    河西的地要貧瘠一些,比不上關中、河南、河東等州,平均畝產可達四石往上。但這樣再種個兩三年,一畝地產兩三百斤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如此一來,就算播一年種再養一年地,二十畝地養一家五六口也完全夠了,剩下的十畝則用來交稅。


    而如今又過了一年,遷至西海的民戶又有近七萬戶,李鬆自然不可能白白浪費。


    自去年夏,秦、梁二州的叛軍、流民陸續抵至西海後到如今,他沒有多餘耽擱一天。


    凡有拖家帶口盡數編為屯田軍戶,優先供以口糧、車駕、農具等。而後就地予山下分田,凡丁口不論男女大小,一律一口十畝荒田。


    但舉舊魏晉、五涼之西海郡,記載於冊的田地也就兩萬餘頃,堪堪隻夠兩萬戶耕種。李鬆嫌挖新渠麻煩,開墾生地更麻煩,所以才打起了表是縣的主意。


    如今李承誌一錘定音,鹽池以南不管是荒田還是熟地一畝都不能動,所以就隻能開墾山北的生地。


    難度很大,但支持的力度也不小。


    既然占了近半的牧地,也不可能真跑到柔然地界放牧,李承誌索性將牲畜分出一半,分給民戶喂養。


    這樣既能空出可墾水田的草地,還能省出不少放牧的勞力。


    李承誌暫定:無論戶大戶小,耕田的大牲口必分一頭,羊則是按丁口分配。


    當然不是白送的,而是全部折為糧食,算是借給農戶。等過兩年牛羊繁衍,家中有了收息,再慢慢償還。


    包括田地也一樣,不論農戶種多少年,皆為公田。前五年一律不計租稅,還免費發放糧種。到第六年才開始像征性的收一些田租。


    所以對普通民戶而言,感覺就像是活在了天堂,幸福指數不是一般的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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