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然停了,但天並未放晴。宮城裏刮著一股寒風,卷著雪粒撲打在人臉上,有如針紮。


    三十萬石煤,可淨賺二十餘萬金。若光隻買糧,夠河西近兩萬軍民吃兩到三年……


    賺大發了!


    李承誌笑的眼睛不是眼睛,眉毛不是眉毛,腳步輕快的出了宮城。


    力士剛開了閶闔門,猛覺一側撲來一道黑影。李承誌悚然一驚,差點就拔出了藏於袖中的利刃。


    他是武騎侍郎,還是虎賁郎將,本就負護駕之責,故而可禦前帶器。腰畔就懸著腰刀,之所以在袖中還藏了短刀,隻是比腰刀要近便許多。


    誰讓他仇家太多?


    堪堪利刃出袖,突聽一聲怒吼,李承誌又硬生生的塞了迴去。


    “好賊子,你差點害死孤……為何不予孤早些言明,你那炭毒不死人?”


    竟是潁川王?


    元雍一個魚躍撲來,趴在李承誌背上,像是一隻狗熊似的,嘴裏罵罵咧咧的叫嚷著。


    李承誌做勢要往下摔他,又冷聲笑道:“殿下好沒道理,若是告訴你,你待如何?欲自行製售?”


    賠不死你!


    “孤售個鳥毛?”


    知道占不到李承誌便宜,元雍跳下背來,怒聲罵道,“要知你真能解庶民苦寒之憂,莫說一年三萬,便是一年三百萬金,孤也絕不租給你……”


    嗯?


    有錢不賺,這還是元雍麽?


    李承誌定眼一瞅,見元雍兩隻眼珠盯著宮門,正在滴溜溜亂轉。迴頭一看,閶闔門的耳門堪堪一合,發出“咚”的一聲。閉上的那一刹那,李承誌瞥見一縷黃色的綬帶從門縫裏一閃而過,應是守在宮門後的小黃門……


    好家夥,原來在給皇帝遞話?


    見宮門關合,四下再無六耳,元雍臉一垮,猛一個激靈:“差點被你這賊子害死……”


    見李承誌麵露孤疑,元雍邊扯著他走向馬車,邊低聲罵道:“你才幾歲,懂個鳥毛?孤富甲天下,位極人臣,已至人臣之巔,要那麽多名望做什麽,行不軌之事麽?”


    李承誌恍然大悟:原來宮中那一出,並非是他見財眼開,出爾反爾。而是怕被皇帝猜忌?


    就如元勰,生前名望何其隆盛,朝野均讚為賢王,結果呢?


    怪不得他如撒潑一般在禦前大鬧,皇帝卻一點都沒生氣,隻是冷言風語的刺了他一句?


    李承誌無奈道:“殿下,至不至於?”


    “怎不至於?”


    元雍硬扯著他上了馬車,“你若隻為賺錢,孤才懶得理會你。但你非要‘普及天下’、‘惠及於民’,行那劫富濟貧的勾當?且想想,孤是這樣的秉性麽?失心瘋了才會與你摻合……”


    說著往懷裏一掏,將契書往李承誌腿上一摔:“盡快將孤那份還迴來……放心,最遲入夜,四十五萬金定送到府上……”


    真賠?


    “那炭山呢?”


    “還管什麽炭山?”元雍好不煩燥,“便是金山,孤也絕不動他一鏟……”


    李承誌轉了轉眼珠。


    既然元雍不是來搶生意的,那再要他這違約金,就有些不地道了,不然日後還如何合作?


    “連殿下都不愛財了,下官又豈是得寸進尺之輩?三倍違金,就當是戲言……”


    “放屁!”元雍眼睛一瞪,“陛下麵前也敢戲言?再者,誰說孤不愛財了,孤雖愛財,但取之有道……”


    生怕李承誌會反悔似的,元雍將那契書往他懷裏一塞,冷聲笑道:“但也莫以為孤這錢是白賠予你的……四十五萬金,夠買多少個小娘子?就如那冰、那烈酒、那豆腐,或是那鹽,不論是何營生,勻予我一樁,孤也不催你,容你慢慢琢磨……這四十五萬金權當是定金……”


    還有這等好事,這可是四十五萬金?


    再看元雍,好不順眼!


    李承誌嬉皮笑臉的往上一湊:“還真有一樁營生:就如車外那雪一般白的霜糖,殿下覺得如何?”


    “竟有這樣的好東西?”元雍轉了轉眼珠,“多久能賺夠百萬金?”


    李承誌猛抽一口冷氣:你也真敢想?


    石蜜(庶糖和蜂蜜的統稱)本就貴,非小富之家不敢享用,以此製出的白糖隻能更貴。且並非如鹽一般不可或缺,一年能賺出數萬至十萬金就頂天了。元雍卻妄想賺足一百萬?


    李承誌躊躇道:“怕是難!”


    意思就是不能?


    元雍不耐道:“那就再想!”


    “真沒有了!”李承誌攤手道,“豆腐的營生給了汝陽王,精鹽的營生給了清河王,火鍋的營生給了河間王,就連樂樓,也由於衛卿的子侄在照看。


    除了石炭,如今就隻餘鐵爐。此物利潤雖厚,但富足之家皆有地龍可用,也隻能細水長流。故而一兩年間,是莫要想賺足一百萬了……”


    “誰說沒有了?”


    元雍轉了轉眼珠,“你那從外舅開春就要征蜀,就憑高三兒,哪能護的住冰沙這座金山……”


    李承誌眼珠子一突:元雍要挖高肇的牆角?


    想什麽好事呢?


    不等他張嘴,元雍就斥道:“慌什麽?我元思穆再不堪,也做不出背刺舅兄之事。還是舅兄主動找我,坦言此事,又授意孤來尋你……”


    李承誌悵然一歎,當即就信了七八成。


    高肇素來老謀深算,做出這樣的事情不奇怪。


    高湛過於樸實,還真有可能看不住這座金山。李承誌又太忙,瑣事太多,不可能日日隻照顧高湛。所以高三兒說不準就會被人算計。


    再者以高氏之富足,雖比不上元雍、元琛,但也沒窮到哪裏去,賺不賺這錢都在兩可之間。與其招禍,還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


    高肇此舉,一則留點香火情。他離京後,可請元雍照看高氏上下。主要則是,為李承誌搭橋牽線……


    捫心自問,高肇對他相當不錯了。而他倒好,一紙婚書一拖再拖!


    李承誌感慨道:“即是司空交待,下官自當遵從。”


    “如此才好!反正時日尚早,具體如何,開春再議也不遲,孤也不催你……”


    元雍眉開眼笑,“左右順路,正好送你迴府!”


    如此殷勤,李承誌倒不自在了,連忙拒道:“多謝殿下好意……下官的馬車還在宮外棚下,總要牽迴去!”


    “由你!”


    元雍無可無不可,見李承誌下了車,又保證道,“且放心,四十五萬金,最遲入夜就送你府上!”


    “怎敢信不過殿下?”


    李承誌滿臉堆笑的拱了拱手。


    直到馬車走遠,他才迴過味來:隻有四十五萬金?


    其中可是還有自己已付給元雍的十五萬租金的?


    這個老賊,什麽時候都不忘算計……


    突降大雪,府中各處隻能暫時停工。家中無事,今日駕車的就換成了李亮。


    李承誌沒有進車廂,隻是戴了件遮雪的帷帽,與李亮並排坐在了車轅上。


    邊走邊聊,馬車不知不覺就出了內城。


    出了廣莫門,也就走了數十丈,耳邊突的傳來“咣”的一聲。隨即便聽一聲洪亮的佛號:“阿彌陀佛!”


    鍾聲來自印玄寺,應是修持的僧人下了早課。


    透過麵紗,李承誌瞅了瞅寺中那近六丈高的佛塔,疑聲問道:“隻是半年,就修了如此之高,好似還未完工。也不知道用來放什麽?”


    “無非便是供奉高僧舍利或是金像!”


    李亮迴了一句,又狐疑道:“但不知為何,自仆來京之後,極少見這印玄寺大開山門,廣迎信徒。但財力卻雄厚無比,竟大動土木整整半年都不見停?”


    “還能為何?皇帝不喜大乘,禁他開壇講經,故而才這般冷清。但莫忘了,這白眉可是前任昭玄大統,徒子徒孫無數,信徒一大堆,想要錢還不簡單?”


    李承誌指了指一裏外的府宅,“便是賈璨,身為正五品的嚐藥曲禦,稱得上皇帝之心腹了。不也差點被老和尚割了韭菜?”


    “竟是大乘?”


    李亮奇道,“不知與涇州的劉慧汪、劉慧真有無幹係?”


    “你也真敢想?”


    李承誌嗤笑道,“今帝登基之前,十家佛寺有七家信的是大乘,不然何來‘好一派大乘氣象’之說?舉國何止百萬寺,按你的說法,豈不是全成了反賊?莫要牽強附會……”


    “牽強附會”四個字剛出口,李承誌自己倒先愣了。


    元懌笑稱眾臣圍著火爐跪坐,有如祆教拜火之時他才想起來:除了儒釋道,洛陽還有亂七八遭的教一大堆。為了爭搶信徒,今天你學他,明天他學你,怎麽時髦,怎麽吸引信眾怎麽來,亂像紛呈。


    包括這印玄寺,已經拜了好長時間的火……


    “我怎忘了,從哪日起,這些和尚才半夜不念經的?”


    “好似是停了製冰不久……”


    李亮稍一思索,猛的想了起來,“仆記起來了,應是八月丁未(八月初六),府裏的八口井竟同時幹涸。恰逢當天夜裏,印玄寺的和尚竟未拜火念經……


    老倌兒(李協)還曾戲言:莫不是隔壁的這夥賊禿作了妖法,才讓井幹的……”


    此事李承誌有印象,隻幹了一個多時辰,井裏的水就滿了,跟變戲法似的。


    李承誌當時斷定,應是什麽原因導致地下水位突然下降所致。


    但這與和尚突然不拜火又有什麽聯係?


    腦子裏仿佛冒出了一根線頭,卻怎麽也抓不住?


    正當他苦苦思索,突聽遠處一聲大唿:“郎君……郎君,家主入京了,已到了府裏……”


    抬眼一看,似是李聰,正使勁的催著馬。


    父親來了?


    李承誌大喜,狂催著李亮:“快……快快……”


    ……


    數月不見,李始賢清減了許多。原本似懷胎六月的官肚早已不見,兩腮消瘦,且黑了不少。


    但人卻精神了許多。雖車馬勞頓,披星戴月,但麵露威嚴,虎目含光,不怒自威。


    他坐著一把太師椅,前搖後晃,嘖嘖稱奇:“這逆子放著正事不做,就喜這些奇技淫巧?”


    “誰說承誌不做正事了?”


    郭玉枝埋怨道,“不足一年,他已是從五品,比你還高著兩品!”


    李始賢嗤的一聲就笑了出來:“便是位列三公,官居一品,又有何用?”


    僅這一句,就將郭玉枝頂了個倒上牆。原本笑晏晏的一張俏臉頓時跨了下來。


    “若這天下一直太平,何必行……行那抄家滅族的勾當?”


    李始賢悵然一歎:“若是一直有太平官兒做,誰願犯險……”


    說至一半,門外傳來一陣響動,李始賢自然而然的住了嘴。隨即便見三五個婢女托著方盤,端著熱酒、奶茶、肉脯、幹果之類進了中堂。


    郭玉枝收斂了神色,強顏歡笑道:“且先用一些,我已令李協備了飯食……”


    李始賢輕輕點頭,又不經意的瞅了一眼,眉頭一皺。


    五個丫鬟,大的看著也就十二三,小的估計也就十歲。且個個麵黃肌瘦,瘦的跟竹杆一般。若非穿著彩裙,梳著雙環髻,怕是連男女都分不出來。


    正自不喜,堂中又進來一人,盈盈朝著李始賢一福:“妾見過……見過公父!”


    張京墨雖隻是妾,但這可是嫡子的妾?


    這聲公父,叫的李始賢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連忙喚道:“快快莫多禮……”


    但隻說了五個字,剩下的話就似卡在了喉嚨裏,李始賢的眼珠猛的往外一突。


    張京墨……竟還梳的是燕尾髻(又稱百花分肖髻,為古代未婚女子發式)?


    嚅動著嘴唇,好久李始賢才問道:“還……還未交拜(指夫妻新婚之夜互拜,為六禮之末,也是最重要的一禮)?”


    郭玉枝隨口迴道:“你都不在,如何拜?”


    放屁!


    若不是張京墨在場,李始賢非暴罵不可。


    這是妾,又非大婦,為何非要等爺爺入京才能同房?


    不見世家大族納妾之時,隻一輛馬車送進府,不宴賓客者大有人在。何況李承誌與張京墨已行完了六禮中的五禮,已然有了夫妻之名。


    不然她為何敢稱‘公父’?


    眼見李始賢眼角猛抽,額頭上青筋漸漸隆起,郭玉枝暗唿一聲:要糟?


    “我令李協備了飯食,你去盯著,讓廚下做仔細些……”


    張京墨又福了福,去了廚房。李始賢咬著牙,用起全身的力氣才壓住了怒火:“我讓你提前攜京墨入京,是當擺設的?”


    你兒子不願失了禮數,我有什麽辦法?


    郭玉枝白了他一眼,揮了揮手:“都退下吧!”


    看著魚貫而出的五個丫鬟,李始賢眼皮猛跳:“就隻這些?既然不願失禮,非要等著爺爺來才能納妾入房,那姬呢,總納了幾房吧?”


    姬的地位比妾更低,不受法律保護,可當貨物買賣、送禮。如趙姬,原為呂不韋的之姬,送給贏楚後生下的贏政。


    故而根本不需行什麽六禮……


    哪有什麽姬?


    看著出了中堂的那幾個豆芽菜,郭玉枝惆悵道:“你豈不知那逆子秉性,怎會將這等豆寇之女入得眼中?便是有中意之人,十七八還未許人的,十之八九都是風塵之流。但大婦都未入門,買這等女子進來,李氏還要不要名聲了……”


    意思是連姬也沒有?


    李始賢隻覺一股熱血湧上心頭,臉色漲的紫紅。


    正值此時,門外響起一聲喜唿:“父親……”


    眼見李承誌入堂,李始賢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裏全是火氣,抄起桌上的酒壺,照頭就砸了個過去:“逆子,爺爺的嫡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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