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坐於殿上,臉色冷峻,眼神陰厲。


    登基以來,但凡他開口,高肇必定是予取予求,從不會推辭半句。今日實是破天荒的第一遭……


    元恪一萬個想不通:“舅父有何憑仗?”


    劉騰歪著腦袋想了許久,慚愧道:“臣也不知!”


    簡直是問道於盲?


    皇帝沉吟半晌,幽聲問道:“皇後如何了?”


    “已大是見好,一日已發作不了幾次……昨日臣才問過李候郎,說是至多十日半月,就會於常人無疑……”


    李承誌還真是好本事,生生將皇後給治好了!


    元恪稍一沉吟,悵然道:“去看看吧……”


    畢竟夫妻數年,皇後更是為朕生過兒女……


    ……


    皇後好的快,心情自然大好,底下的人也就要好過些。此時的昭陽宮中一片祥和,宮娥也罷,女官也罷,個個臉上都帶著喜色。


    不過李承誌交待過,皇後之症最是忌光、忌風、更忌聲。說話聲音稍大些,都可能引誘皇後發變。故此人人都是輕手輕腳,慢聲細語。


    紗幔中,兩個女官陪皇後說著話,聲音都壓的極低。高文君侍立一側,看似麵色平靜,但眼中盡顯憂容。


    遇刺第三日,劉騰就來秉過,說是查清了刺客,乃鹹陽王餘孽。有無同黨正在清查。而這又過了三四日,好似還未查到。


    若隻是如此倒也無妨,但高文君無意間發現,一說到刺客,李承誌眼中就會閃過厲色,有兩次,竟不由自主的咬起了牙?


    依李承誌的性情,若隻是烏支李氏餘孽,隻因為傷了左臂,郎君不至於到咬牙切齒。


    看起來,好似是李承誌已猜到了刺客的來曆和底細,且與之有極深的過節……


    但任高文君如何追問,李承誌都咬死不承認。


    這更讓高文君驚疑,猜忖連郎君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性格竟都如此顧忌,難不成,幕後之人是皇帝?


    當然不可能是皇帝,想想都覺得荒唐。那還能是誰?


    猜疑間,聽到殿外一陣噪雜,好似在跪拜。側耳細聽,隱約聽到宮娥問候陛下的聲音。高文君心下一驚。


    皇後耳力也不差,高英一骨碌的翻坐了起來,臉上盡是喜色。


    自遇刺之後,皇帝再未來過,皇後也隻以為,是因為追查刺客,封了宮禁,故而皇帝出行不便。


    想來今日應是解了宵禁?


    “快……快予我更衣……”


    怎麽更?


    郎君反複交待,傷口之上決不能著半縷布紗,更不能見汗。故而賬中連件衣裳都未準備,就隻有一件薄紗。


    剛將紗衣披到皇後肩上,便聽“咣”的一聲,殿門被人推開,皇帝大踏步的走了進來。


    許是問過守門的宮娥,知道皇後衣冠不便,就連劉騰都未進殿,隻是守在門口。


    殿內宮娥與女官,包括高文君齊齊往下一拜,問候著皇帝。


    元恪似是有心事,有些心不在焉。邊入紗帳邊揮著手:“都退下吧,朕與皇後說說話!”


    等閑人走盡,他才發現皇後竟是**著的。此時的皇後,也就堪堪將紗遮到了胸前。但奈何隻有一隻手能動,遮得了左邊,遮不住右邊。


    當看到左胸之上猙獰的傷口時,皇帝猛的一僵……


    還以為是皇帝起了欲念,高英又羞又急,一聲嬌斥:“陛下?”


    已是近十年的夫妻,即便高英真是如天仙之顏,元恪也幾乎日日見,夜夜見。常年累月之下,便是見皇後光著,他還能有幾分激情?


    況且元恪自小體弱,本就不怎麽好女色,再加後宮佳麗上千,還真就沒高英誤以為的這般急色。


    他完全是被震住了:高英的肩上竟被剜掉了足有拳頭大的一塊肉?


    黑青的血痂、紫紅的血肉、淡黃的油脂、灰白的肉皮……無一不是曆曆在目,看了個清楚。


    大坑周圍,還有因清除暗腔、死肉等割出的餘傷,其內坑坑凹凹,四周曲曲牙牙……乍眼看去,好似高英的胸口長出了一隻巨大的蛇眼,四周卻又轉著無數露著利齒的怪蟲,極盡恐怖之感。


    元恪即便城府再深,但從小到大哪見過這個。驚詫之下看的太過仔細,隻覺胸口煩悶不已,差點一口吐出來。


    高英的臉色一變:“陛……陛下?”


    “無……無礙……”


    元恪猛的低下頭,忍著陣陣惡心,“幾日未見皇後,過於心急,奔的快了一些,故而有些氣喘……”


    多少年的夫妻,這樣的話怎能騙過高英。


    皇帝這……分明就是嫌棄她了?


    高英硬是擠出了一絲笑:“應是嚇著陛下了……也是妾的命數,偏偏要予妾治傷時,李承誌竟傷了手?幾個醫官未經過這般陣戰,難免心抖手顫,就割的大了一些……


    不過李承誌講過,稱開宮禁之後,他便會為妾調一副藥,應是能消了這疤痕……”


    “若非鴻福齊天,皇後焉能逃過此劫,李承誌自然也就不需傷手!故而皇後再不可妄言命數不好……隻要無恙就是天幸,便是小有瑕眥也無妨礙,皇後莫放到心上……”


    皇帝看似一點都不在意,反倒寬慰起了皇後。


    勸了幾句,元恪又左右一瞅,疑聲問道:“你不提朕都還未想起來:朕令李承誌好生看護皇後,他定是在這昭陽宮的。但朕都已來了這般久了,也不見他來拜見?”


    皇後一滯,仿佛都被氣笑了:“陛下真是糊塗,妾如此模樣,莫說入殿,便是敢近殿門三尺內,妾都得挖了他的眼珠子,怎會讓他入得殿來?再者無人通傳,他又怎知陛下來了昭陽宮?”


    “也對,倒真是朕糊塗了!”元恪不由失笑,“那皇後就好生養著,朕有瑕時再來看望皇後……”


    見他起身,皇後頓時一臉的憂怨。


    她還想著好好的跟元恪訴訴苦衷撒撒嬌。


    高英更知,皇帝十之八九是被自己的傷給嚇到了。


    但以後怎麽辦,皇帝不會就厭棄自己吧?


    心裏怨著,正準備起身象征性的恭送一下皇帝,元恪卻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好似突然想起來的一般,意味深長的對皇後說道:


    “竟忘了正事……朕來是想知會皇後一聲:胡允華有喜了,王顯診過脈,說是男胎無疑?”


    “什麽?”


    聲音尖的如同鴰啼,似是要將殿頂都要戳穿一般。仿佛聽到了驚天噩耗,高英臉色猛的一白,直接僵在了原地。


    胡允華有喜了,竟還是男胎?


    男胎?


    男胎!


    男胎……


    高英眼前一黑,仰頭就往後倒。身體重重的摔倒在榻上,發出“咚”的一聲巨響。


    “皇後?”


    元恪被嚇了一跳,下意識的伸手去扶。但別說扶,他連皇後的身都翻不動。


    剛要張嘴叫人,皇帝猛的一愣。


    就像是中了邪,皇後竟然抖了起來?


    抖也就罷了,口中竟還不停的吐著白沫。原本如花似玉的一張臉,此時竟是滿臉烏青。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皇後的臉上拉扯、揉搓,五官不停的變著形,好似惡鬼附身一般,極盡猙獰。


    皇後的嗓子裏還發著“嗬嗬嗬”的怪叫,像極了野獸。


    正自驚詫,猛覺一股惡臭傳來,元恪定睛一看,皇後竟然失禁了?


    隨著高英不停的抽搐與扭動,穢物沾了一身,與嬌嫩玉體相互映承,元恪感覺前所未有的惡心。


    “來……來人……呃……”


    掙紮著喚了一聲,元恪終是沒忍住,“哇”的一聲就噴了出來。


    莫說早間剛吃下去的,怕是連昨夜未消化完的都吐了出來……


    殿外傳來一陣惶急之聲,立時便衝進了七八位。見皇後抖的跟篩糠一般,高文君哪還顧得了髒不髒,連忙喚著女官,先把高英抬到了榻上。


    雖說病情已趨於穩定,但高英每日還是會發作兩到三次。可是,哪一次都未見皇後失禁啊?


    高文君當即就慌了神,帶著哭腔喊道:“快……喚李候郎……”


    如此醃髒,哪能讓皇帝留在此處!昭陽宮的女官連哭帶求,將皇帝請了出去。


    元恪就似傻了一般,嘴裏泛著苦水,腦海中盡是皇後倒地抽搐,麵如厲鬼,沾染了一身穢物,說不出的猙獰與惡心的模樣。


    想著想著,竟又“呃呃呃”的幹嘔了起來。


    “陛下?”劉騰急奔兩步,剛近身前,就被元恪揮手攆開,“快宣李承誌……”


    話音剛落,就見李承誌急裏慌忙的奔了過來,見到皇帝先愣了一下。


    “勿需多禮,先救皇後!”元恪心有餘悸的吐了一口氣,“太是恐怖了……”


    “臣遵旨!”李承誌匆匆一拱,伸著脖子朝殿內喊道:“高內令,莫慌,先將殿下牙關撬開,謹防咬了舌頭。而後縛住四肢軀體,再灌半盞藥酒。但是要小心,堅決不能令穢物汙了傷口……”


    喚他的女官去時便說的很清楚,稱皇後不但抽了風,還失了禁。


    不過李承誌不是很慌:這種現象在痙攣的病症中不算罕見,隻需小心不要讓糞便汙染傷口,事後再慢慢清洗消毒、更換環境也來得及。


    他就是有些懷疑:高英這是見了皇帝有多高興,受了多大的刺激,才抽的大小便都失了禁?


    如此場景,皇帝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吧……


    正惡意的猜忖著,猛聽皇帝厲聲道:“李承誌,你說實話,皇後此次,是否兇多吉少?”


    李承誌心裏一跳,明知不該,竟還是沒忍住,偷偷瞄了一眼皇帝。


    他隻是想確定,皇帝到底是巴不得皇後救不過來,還是真的在擔心皇英。


    掃到元恪臉上的那絲悔意,李承誌心裏才猛的一鬆:還好,元恪還沒有無情到一絲親情都不顧的地步……


    他沉吟道:“陛下放心,聽帳內有條不紊,高內令並諸位女官並無驚唿,想來是殿下並未咬到舌頭、並未嗆到氣道,也並無穢物汙了傷口。如此一來,殿下此次發作,與平時並無二致……”


    意思就是至多抽一陣風!


    元恪竟不由自主的舒了一口氣。


    便是塊石頭捂上數年,也能捂出些熱度來。更何況活生生的人?


    隻要高英不哭、不鬧、不作、不妖,他元恪何至於絕了夫妻情份?


    罷了……


    元恪悵然一歎,朝李承誌一揮手:“隨朕來!”


    李承誌臉色變了兩變,無奈的跟了上去。


    沒走遠,就在殿門外。皇帝清退了左右,竟將劉騰都攆到了七八步外。


    元恪緊緊的盯著李承誌:“想必,你已猜到那毒針的來曆了吧?”


    李承誌心裏一跳,暗道了一聲果然。


    還真就差那麽一絲……


    是皇後感謝他時,無意間提了一句:隻是一分長的一截針尖,既未浸過毒,也未見傷口多大,怎會要了人命?


    李承誌才反應過來,為何元雍和於忠竟懷疑自己調換了毒針?


    隻因這玩意太小了,小到將這個時代最致命的毒物找來這麽多,比如砒霜之類給人服下,都不一定會中毒,何況致命?


    自己光想著鐵鏽進入血液會感染,會導致敗血症,會誘發破傷風。也想到軍中醫吏定然遇到過這種症狀,卻沒想過,軍中所用的箭頭有多大,而這枚針才多大?


    按常理,壓根不會有人知道靠這麽一點上了鏽的針尖,隻要入體,就能源源不斷破壞人體免疫功能,最終要了人命這個事實。


    要麽刺客也是穿越來的,要麽就是:刺客與自己的糾葛極深。


    隻因鐵鏽的毒理,他隻給有數的幾個人講過:李鬆、李亮除外,就隻有一個胡保宗。


    到這一步,李承誌才猛然想到,皇後第一次召見他,他說的若是由他來治皇後的膿瘡,他隻能割瘡的那一次,高英數次都提到了胡保宗。


    說自己救治胡保宗時如何如何……李承誌先前隻以為,高英是從高肇及皇帝那裏聽來的?


    再去問高英時,高英竟告訴他:近一月前,胡保宗就入了京,並時常入宮,連皇帝都見過他多次。


    李承誌差點給自己一巴掌:自己早該想到的,竟然犯了燈下黑?


    胡保宗啊胡保宗,你還真是陰魂不散啊?


    舊恨未消,又添新仇,安定胡氏怕已將自己恨到了骨子裏。


    也該是到了算一算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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