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破曉,天色已明。


    一場惡戰,足足戰了一個對時!


    官兵折損上萬,卻也剿滅了數萬叛敵,但詭異的是,俘虜竟然還不足千?


    恆古未有之!


    滿山遍野都是屍體……


    火光直衝雲宵,焮天爍地,將東方的晨曉都遮蓋了下去。


    四堆大火成“器”字型,牢牢的將劉慧汪的雲車護在中心。


    明知道那穿著一身白衣,端座雲車之內的就是賊首,數千騎兵卻無計可施。


    火太大了,別說人和馬,就是扔過去一塊鐵,估計也能被燒化。


    胡保宗雙拳緊握,額頭上青筋暴起。


    李承誌啊李承誌,兩個時辰前,你還告訴我,你抓住了劉慧汪……


    那眼下這一個,又是哪來的?


    達奚隻以為胡保宗是沒有生擒賊首,而在暗自懊惱。下意識的便勸道:“涇州之亂從始至終,皆定於李都尉之手,數戰剿敵十數萬,如今更是斬滅賊酋,當是蓋世之功。


    胡校尉鼎力協助,即便未生擒劉慧汪,但一個次功,是定然跑不了了……”


    次功,隻是次功?


    隻是一個次功,如何保的住叔祖?


    叔祖一倒,隻憑自己一個郡尉,叔父一個郡守,如何保的住已犯了眾怒的胡家?


    安定胡氏,立時便會江河日下……


    胡保宗目眥欲裂,看著那被火龍圍繞,即將葬入火海,十之八會屍骨無存的劉慧汪,就如看著舉世仇敵。


    不多時,竟然崩裂了眼角,一股血淚順頰而下。


    突然,像是打雷一樣,戰場上傳來轟隆的一聲,隨即一股煙塵衝天而起。火龍迎風就長,撲的圍在四周的騎兵連連後退。


    順聲一看,原來是大火燒折了雲梯,劉慧汪所乘的望樓和雲車墜入火中之後發出的動靜。


    火舌如同海潮,眨間就掩沒了望樓,隻聽“劈劈啪啪”的一陣炸響,雲車也罷,望樓也罷,甚至是劉慧汪,皆沒入火海之中。


    完了,全完了……


    胡保宗渾身戰粟,隻覺眼前一黑,差點一頭栽下馬來。


    達奚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疑聲問道:“胡校尉?”


    他隻以為,眼見賊首葬身火海,已是十死無生,胡保宗激動過頭了。


    但聽到胡保宗竟然將牙齒咬的咯咯直響,達奚悚然一驚。


    這是在恨誰?


    正自驚疑,達奚突聽身後一聲高喝:“胡校尉,達奚將軍,我家郎君有請……”


    看到李睿身上的白甲,胡保宗猛的一個激靈,像是瘋了一樣的連聲狂吼:“李承誌……李承誌……”


    隨即,一道有如灌耳魔音的冷喝傳來:“某就在此,你待如何?”


    達奚轉頭一看,李承誌就站在他們身後還不到三丈之遠。臉色陰沉,目光銳利,正緊緊的盯著胡保宗。


    再看胡保宗,仿佛看到了仇人一般……


    達奚又驚又疑。


    發生了什麽?


    之前還好好的,一個嚴,一個謙,可這分明已然大勝了,這兩人卻似是要反目?


    胡保宗猛的一聲嘶吼:“李承誌,劉慧汪死了,死了……如今你滿意了吧?所有的功勞全是你的……可我叔祖怎麽辦,我胡家又該怎麽辦?”


    胡信被嚇的頭發直立:“校尉慎言……”


    他都以為胡保宗瘋了……


    現在是什麽時候?


    乾坤已正,塵埃落定,李承誌當為不世之功。


    正是論功行賞,息軍定封之時,你竟然要與李承誌反目?


    你信不信,胡氏本該有三分功勞,李承誌隻會給你報一分?


    而且就算你生擒了劉慧汪,這主功也是李承誌的,剩下的次功,才會由你和達奚均分……這怎麽算,也輪不到胡刺史頭上……


    更何況,奚康生之從侄就在一側,這些話是能在這裏說的麽?


    胡信越想越急,恨不得堵上胡保宗的嘴。


    劉慧汪死了?


    李承誌看著已被火焰吞沒的雲車望樓,冷冷一笑。


    真要這麽容易就死了,這真假劉慧汪又何必費這麽多的周折?


    此時想來,與他巧施妙計,讓李鬆、李亮、皇甫讓,以及五千白甲營遁逃的謀算是何其的相似?


    假死逃生罷了!


    而最讓他心寒的,是胡保宗的態度……


    “便是劉慧汪真死了,你又待如何?”


    李承誌冷斥一聲,舉目向四周看去。


    真正的屍橫遍野,血流成河,屍積如山。


    其中不隻有男丁,還有衣不遮體的婦人,高不過四尺的孺子,白發蒼蒼的老人……


    個個瘦骨嶙峋,骨瘦如柴……除了皮,就隻剩骨頭,哪怕用刀剮,也剮不下幾斤肉來……


    但凡能有一口飯吃,不至於被餓死,誰又會冒著誅三族的風險,跑去造反?


    李承誌更不信,這數萬流民,全是已受劉慧汪蠱惑,對什麽所謂的“舍身成聖”、“投胎享福”之類的口號深信不疑,就沒有一個頭腦清醒的?


    絕不是!


    隻因這些人已料到,即便能活過今日,日後也絕對沒有他們的活路,反倒還會連累後世子孫跟著一起受苦。


    還不如舍身成仁,再搏最後一次:萬一真的能投胎呢?


    而這一切,都是昭玄寺、胡刺史造成的。


    若無昭玄寺巧取豪奪,大肆侵占土地,何至於讓這些流民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甚至在無災無荒的豐年時期,易子而食的殘相都屢見不鮮?


    若不是胡始昌助紂為虐,同流合汙,將失田之民的伸冤之路阻斷,這些流民何至於上天無路,下地無門,最後被劉慧汪所趁,蠱惑著走上了絕路?


    劉慧汪自然是主犯,而昭玄寺和胡始昌,絕對是板上釘釘的幫兇……


    你現在問我,胡刺史怎麽辦?


    李承誌轉過頭來,看著胡保宗的目光愈加冷漠,好似從來都不識他一樣。


    “你問我胡刺史怎麽辦?那好,你且先告訴我,這數萬流民,以及被當做菜食,入了亂軍之腹的十數萬百姓又該怎麽辦?


    莫說劉慧汪是我李承誌麾下數千將士拿命換來的,便真是你胡保宗生擒,你以為我會任你將功勞分給胡始昌?”


    李承誌的聲音猛的一厲,雙眼如刀,直刺胡保宗:“如果不是為了誅盡首惡,那我李承誌又起那門子的兵,平哪門子的亂?


    若是真昧著良心讓你將胡始昌保了下來,我李承誌該如何麵對死難的將士,以及這十數萬被逼的走上絕路的百姓?”


    胡保宗被駭的臉色發白,渾身急顫。


    他壓根沒有料到,李承誌竟然在此時此地,將這些話說出來?


    這與在達奚、更或是在奚康生麵前控訴胡始昌之罪,列數其罪狀有何區別?


    更沒想到的是,李承誌竟然從頭到尾就沒有想放過叔祖……


    到此時,胡保宗哪還有一絲理智可言?


    他一抬手指,直指李承誌,嘶聲狂吼道:“李承誌,你不守承諾,背信棄義……”


    “校尉你閉嘴啊……”


    胡信早已被嚇的麵如土色。


    李承誌是什麽性格?


    你這一翻臉,就一點餘地都沒有了……你信不信,真要連你與他之間的這點私交都斷了,他敢將整個胡家都牽扯進去,更是會寫在向朝廷報功的邸報上?


    奚康生和朝廷是會信胡家的話,還是會信已立不世之功,功高著著的李承誌的話?


    到那時候,胡家就真的沒救了……


    胡信翻身下馬,“噗通”一聲就跪了下去,頭磕的如同搗蒜。


    “李郎君……不,大帥,你莫要著惱……是我家校尉失心瘋了,說的全是胡話……你抽他鞭子,罰他杖刑……”


    “背信棄義?”


    想起那塊蕭關都尉的令信,再聽到胡保宗的斥罵,李承誌滿臉蕭索。


    我倒是想救你叔祖,可你叔祖呢?


    竟想將我李承誌埋進坑裏,恨不得世世代代都不得翻身?


    他失笑般的搖了搖頭,“算了,隨你怎麽想……我也不是什麽大帥,也罰不了你……且行且珍惜吧……”


    一時間,李承誌竟有些心灰意懶,本想讓胡保宗親率白甲營和其殘部,將劉慧汪挖出來的心思都淡了幾分。


    即便挖出來這個,最終還是會被認定是賊首的替身,但隻憑這最後一戰之慘烈,殺的官兵大潰,更逼的奚康生差點落荒而逃的能耐,也絕對是“賊首”之下第二人。


    胡保宗有此大功,就算保不下胡始昌,但保安定胡氏有功無過還是沒問題的。


    但我以我心照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想起與胡保宗的過往,李承誌心中逾發蕭索。


    起初,他確實抱著利用的心思,詐過,也騙過。但時日一久,竟不知不覺中將胡保宗當成了真正的朋友。


    而且是唯一一個……


    就如前世的那群狐朋狗友,該笑的時候笑,該罵的時候罵,該翻臉、該打架的時候照打不誤,但轉不過三天,也不知是誰主動說了一句話,關係又好的如同蜜裏調油……


    因為李承誌也很孤單!


    哪怕他自覺很威風,麾下雄兵數千,死忠無數,但總歸,這已不是原來的那個世界。


    也隻有與胡保宗相處時,那種無拘無束,嬉笑怒罵的感覺,才能讓他感覺到一絲熟悉……


    李承誌正自感慨,突聽身後一聲急令:“鎮守有令,命李承誌、達奚、胡保宗入帳複命……”


    李承誌深深一歎,萬分失望的看著胡保宗。


    好了吧,連這絲最後機會都被你錯過了?


    他看了看好似已迴過神,恢複了幾絲理智的胡保宗,蕭索的歎了一口氣:“還真是讓人心涼啊……為什麽就不想想,老子什麽時候讓你失望過?胡保宗,你就等著後悔一輩子吧……”


    胡保宗早已滿頭冷汗。


    他想不通,為何自己真如失心瘋了一般,會在達奚麵前講出那樣的話?


    心裏更是悔的腸子都要青了:從頭至尾,李承誌有哪點對不起過自己?


    此時再聽李承誌讓他等著後悔一輩子之類的話,胡保宗更是遍體生寒。


    完了……李承誌徹底要翻臉了……


    “我錯了……”


    “你錯個鳥毛,你這個白癡……”


    聽到這三個字,李承誌隻覺一股邪火直衝腦門,“老子心急火燎的跑來,原本是想讓你清掃戰場的,可這一見過奚鎮守,還有你什麽事?”


    李承誌又悵然一歎,無可救藥般的搖了搖頭,“算了,說那麽多又有何用?我早該想到的:你比豬都還要蠢,怕是暗恨老子:明明劉慧汪在敵營,為何要騙你說已被我生擒?”


    你沒有騙我?


    不……不對,該死的不該死的全都死光了,李承誌為什麽還要讓我打掃戰場?


    一刹那,胡保宗猛的想起,李承誌連著兩次讓李睿傳令,告訴他劉慧汪可能會遁逃,讓他緊防兩翼時,好像都是背過達奚的?


    這分明是明示他:想立功,就偷偷摸摸的立……


    可當時自己心裏一直惱怒李承誌騙他,哪想過這一茬?


    甚至以為,李承誌是想獨吞功勞?


    但此時,他又說自己想打掃戰場也沒有機會了……


    胡保宗渾身狂震:“我等親眼看到,劉慧汪已葬身火海了……”


    “誰特麽告訴你,眼睛看到的就一定是真的?”李承誌恨的牙關直響,“你個白癡……知不知道什麽叫假死逃生?”


    胡保宗勃然色變,汗毛直豎:“胡信……傳令,率黑騎……”


    胡保宗話都未說完,隻聽一聲狂吼:“哪個敢動?騎兵聽令,將戰場給我圍死了……敢放出去半隻活物,爾等定斬不饒?”


    達奚再遲頓,也驚覺到出了變故,更何況李承誌急怒之下,早已將話挑明:劉慧汪還活著?


    不說由誰生擒後,這功勞就會是誰的,隻說萬一將這等妖人放走,又會生出多少變故來,達奚也不會放任胡保宗胡來……


    達奚冷冷的看著胡保宗:“胡校尉,你當我奚某是死人不成?”


    完了……這次是真的完了……


    胡保宗眼前一黑,竟真的一頭栽下了馬去……


    真是蠢到不可救藥啊……


    李承誌黯然一歎,朝達奚拱了拱手:“讓將軍看笑話了……”


    “李都尉言重了……都尉才情絕世,義氣無雙,奚某佩服都來不及……”


    達奚說著,竟又朝下一拜,“也請都尉放心,奚某此時仍受都尉節製,便是擒了劉慧汪,都尉也是主功……”


    聽了這麽久,他哪還猜不出來龍去脈?


    胡保宗立功心切,一心想保胡始昌,竟妄想生擒劉慧汪之後,拿來替胡始昌免罪?


    簡直笑話?


    李承誌才是主官,真被你擒了劉慧汪,論功也是他為主你為輔,和胡始昌有什麽關係?


    還有李承誌……像胡保宗這種冥頑不靈,愚昧透頂,自私自利之輩,不趕快絕交,留著過年麽?


    這王八都已因此與你翻臉了,你又何必浪費時間,予他解釋這麽多?


    你這是多缺朋友?


    李承誌啞然失笑:“將軍以為我李某是為了功勞麽?”


    達奚謂然一歎:“都尉誤會了,奚某並非此意……”


    正因你不是為了搶功,所以奚某人才佩服你。


    此時想來,包括昨夜李承誌令胡保宗為主,自己為輔,打最後一仗的用意,也是在為胡保宗謀劃,想讓其多立功勞……


    便是親兄弟,也就如此了吧?


    而讓他更佩服的是李承誌竟如此的嫉惡如仇,公私分明的態度:換成旁人,別說與胡保宗相交莫逆,隻要利益給夠,一個胡始昌保也就保了。


    無非就是李承誌多替胡始昌遮掩一二,以及稍稍提上幾句“受刺史之令,才召集族人家兵平亂”之類的話,隻要無人較真,這事就算定了性。


    但達奚沒想到,李承誌竟想都沒想就拒絕了?


    究其原因,竟然是為了一群賤民?


    什麽“李承誌既陰險又狡猾,既狠詐又毒辣……”等等,都不知道這些話是怎麽傳出來的?


    此時再看,李承誌之秉直正義,簡直是煌煌可昭日月……


    怪不得張司馬與楊郡丞會對他讚不絕口……


    達奚暗歎一聲,溫聲勸道:“李都尉,若不先去複命吧……耗了這麽久,鎮守怕是等急了……”


    李承誌輕歎一聲,又看了看臉色煞白,渾身急顫的胡保宗,幽幽說道,“你我這朋友,算是已當到頭了,以後便是橋歸橋,路歸路……你我都好自為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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