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來買糧,自不會帶著挖土的農具。好在地不是很堅硬,用城隍廟掉下來的破瓦就能挖動。


    剛剛挖出一個不大的土坑,陳遠生就製止道,“別挖了。”


    “?”


    王二沒有說話,他向陳遠生看了過來,用眼神表達著自己的疑問。


    陳遠生放下瓦片,指了指自己身前的位置,紅色的沙土中間,混著一小節白色的骨頭,“底下有人,把她們埋這吧。”


    “哦。”王二點了點頭。


    隨著沙土的掩埋,天空中盤旋的烏鴉逐漸飛遠。


    陳遠生看著微微隆起的土包,感覺很是壓抑。


    無論是北宋人,還是現代人,能夠體會陳遠生此刻心情的人不會太多。


    北宋年間,雖然是太平歲月,但各種原因導致的死亡卻司空見慣,病死的,餓死的,被殺死的,形形色色不一而足。


    在這樣的大環境下,北宋人對於身邊人的逝去,早就習慣了。


    而現代,生活富足,醫療發達,對於個人來說,死亡發生的頻率太低。甚至,許多人對死亡都沒有個概念。


    一個現代人,猛然間迴到過去,哪怕就是史書上描述的太平盛世。或許,在他看來都是人間地獄。


    至少,對於陳遠生來說是這樣。


    看了看天色,日頭高懸,盡管有些熱,卻不能再休息更長時間了。


    把人套在車前,繼續前行。


    道路逐漸平坦,一座小小的城郭,出現在了視野當中。城郭外星星點點散落著數戶人家,城門處進進出出,顯得頗為熱鬧。


    “寨主,咱們到了。”王二指著城郭叫道,原本好似熄滅的熱情又被點燃了。


    “別叫寨主。”陳遠生說道。


    “好的寨主。”王二迴答道。


    “你別說話了。”


    “哦。”王二委委屈屈地閉上了嘴。


    “李伯,這仨木槍放哪,帶進去好像不太好。”陳遠生眺望著遠處的城門,雖然守門的兵丁懶洋洋地,但誰知道他們看到木槍,會是個什麽反應。


    李伯年紀大,經驗比較足,他四處看了一下,找了個不起眼的地方,把三把木槍插在了地上。


    陳遠生再確認一遍,車上沒有什麽讓人忌諱的東西,便鼓起勁要拉撤往前走。


    “寨主,我來吧。”李伯解開拴在陳遠生身上的麻繩說道。


    “行。”陳遠生拍了拍頭,他差點累忘了,自己今天特意專門準備了一身讀書人的衣服,就是為了避免麻煩。


    一會要去城裏的當鋪當金子。不可能也沒有那個體力拉著木車可哪跑,再說了拉著木車,還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雖然不知道現在“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神童詩》有沒有做出來。但宋朝對於讀書人的尊敬,是根深蒂固的,不然倒茶水的小二,也不會叫做茶博士。


    不一會,陳遠生換完衣服,一個落魄書生的形象,出現在了李伯和王二身前。


    “寨……”王二伸出大拇指剛要讚,說就被陳遠生盯得咽了迴去。


    “李伯,我這樣子還像讀書人吧?”陳遠生問道李伯。


    “像是像的。”李伯點了點頭,從頭看到腳,忽然有些遲疑,“可是,這雙草鞋……”


    “不像讀書人穿的?”陳遠生問道。


    李伯再次點頭。


    陳遠生把腳往迴縮了縮,寬大的衣衫遮住草鞋大半,僅僅露出一道小邊,“李伯,現在您看呢?像不像一個落魄書生。這樣我和您還有王二在一起,就不會引人懷疑了。”


    “寨……公子說的對。”李伯覺得陳遠生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改稱唿還是難了些,稍不注意就險些說漏嘴。


    陳遠生昂首挺胸的在車前麵走著。


    “公子……”李伯望著陳遠生的背影,遲疑的喊道。


    “怎麽了?”陳遠生迴頭問道。


    “要不,咱們別買糧了,這錢您還是留著科舉吧。”李伯說道,他身後推車的王二,連連點頭表示讚同。


    陳遠生搖了搖頭,迴身繼續向前走。就算書有顏如玉,書有黃金屋又如何,遠水解不了近渴。


    等自己科舉成功,山寨這些人還能活幾個。他不是愣頭青,不會以為科舉是唯一出路。


    當然,他也不否認,在這個年代,科舉是最容易改變命運的一條路。他不想科舉,不是因為他反對科舉,而是因為他沒條件科舉,這和讀書無用論,是完完全全兩迴事。


    讀書有用。


    這兩天陳遠生還在想,若是自己看過《天工開物》那該多好。


    無驚無險的進了城門,守門的兵丁本就懶散,看到書生打扮的陳遠生,更不用心檢查了。


    進了城,陳遠生對李伯說道,“李伯,您在這裏看著車。我和王二去當鋪轉一轉,看看手裏的金子能換多少錢。”


    “公子放心吧,我就在這等著,哪也不迴去。”李伯找了個陰涼處把車靠牆停下,倚著車說道。


    別了李伯,陳遠生帶著王二在城裏轉著,王二看著沿街叫賣的燒餅,口水差點流了一地。


    一張燒餅兩文錢,陳遠生心想,一會換完黃金,就買三張燒餅,一人一張墊墊肚子,省著拉糧食迴去沒力氣。


    小城的城門上沒有寫名字,陳遠生從路過的人口中,才知道這裏叫新陽。


    新陽城共有三條主要街道,南北兩條稍短,東西一條貫穿小城,這邊是東城門,路的盡頭是西城門。


    第一家當鋪就靠著東城門,不過三十來步遠。


    陳遠生和王二,一頭紮進了這家當鋪。


    當鋪屋裏比較暗,櫃台很高,估摸有一米七。


    陳遠生需要抬頭,才能看到站在櫃台裏的夥計。


    “當什麽?”夥計靠著牆,向下俯視,聲音懶洋洋,讓人有種被輕視的感覺。想想也是,平常人家沒有困難誰來當鋪。


    “我要當金子。”陳遠生說道,他撚出一枚金豆子,踮起腳遞給當鋪夥計。


    當鋪夥計精神了些,把金子放在黃銅小秤上說道,“一錢二分,活當死當?活當八百文,死當一貫。”


    陳遠生拿迴金子說道,“不當。”


    當與不當,進當鋪前陳遠生便有想法。


    不當。


    為什麽不當?很簡單,和這高高的櫃台的原理一樣簡單。


    尋常人家誰沒事來當鋪?來當鋪必然有急事難事。


    稍微進行一下推理,就會得出一個結論,當鋪必然壓價。


    既然如此,陳遠生為什麽還要來當鋪。那是因為,他不知道金子的底價到底是多些,不知道金子兌換錢幣的價格。


    陳遠生拿迴金子,出了當鋪,沒有著急走。步伐略微緩慢的在街上走著,偶爾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但詳略有當,並沒有耽誤特別長的時間。


    “前麵還有一家當鋪。”陳遠生怕王二憋壞了,對他說道。


    進了當鋪,依舊是高高的櫃台,散漫的態度,金子重量在這家重一錢三分,活當七百八十文,死當一貫。


    陳遠生記住數字,前往了剛才打聽到的,位於城西的最後一家當鋪。


    走完三家當鋪,整個新陽城的格局,也大抵印在了陳遠生的心裏。


    城裏一共有五家米行,其中城中的廖記米行口碑最好。一是因為賣的都是城內用戶,二是廖家掌櫃的,是個讀書人。


    經過了隋唐宋三朝的努力,門閥的力量被大大削弱,能夠當官的知識分子,地位越來越高。


    哪怕,就是一個未曾考取功名的讀書人,都會受到大眾擁戴的。


    用一個不太恰當的比喻,一名普通讀書人在北宋的身份,就像是新中國大學沒有擴招時,大學生的地位。


    秀才要比本科生高一些,接近於重點本科。


    舉人相當於碩士、博士。


    進士就直接可以說是專家教授了。


    不過,北宋與新中國不同。它的教育體係,培養出的讀書人,最後的出路都在官僚體係。


    知識分子的光環,加上官僚的光環。北宋知識分子的受尊敬程度,要遠遠大於新中國的大學生。


    畢竟,沒有人想要得罪一個讀書人。哪怕他現在落魄,但是,誰知道他是不是明年就中舉了,後年就是大官了。


    到時候,當一隻可怕的巨手壓下來的時候,後悔可就晚了。


    因此,盡管陳遠生衣著落魄,穿著一雙破草鞋。但是,被他詢問到的人,卻依舊對他好聲好氣。


    畢竟,現在尊敬恭維一兩句不會少塊肉,如果現在不尊敬恭維,以後可是可能丟掉小命的。


    衡量一下代價,還是選擇尊敬恭維的多。


    迴到城東找到李伯,陳遠生直接便帶著李伯和王二還有車子前往廖記米行。


    為什麽米行不都走走看看,一是時間不夠,而是必要程度不是高。


    當鋪這種東西,除了當鋪相關人士,基本上都不會說什麽好話。而米行,就可以根據好壞評價,大致的衡量。


    來到廖記米行,門麵並不大,和這個年代大多數店鋪一樣,前麵是店鋪,後院是倉庫作坊。


    陳遠生進入當鋪,直接對夥計說道,“請問你們掌櫃的在麽?”


    “您是?”夥計看到讀書人的打扮不敢怠慢,趕忙問道。


    陳遠生沒有裝大尾巴狼,忽忽悠悠吹噓自己,他直接了當的說道,“我想找你們掌櫃的談談,久聞大名,方便麽?”


    “這就給您問去!”夥計說完掉頭就朝裏院跑去。


    不多時,一個紮著頭巾,身穿一身素色寬鬆長袍的中年男子,從內院緩緩走了出來。


    “你找我?”中年讀書人問道。


    “是。”陳遠生答道。


    “找我何事?”


    “想買些米。”


    “米鋪都是米,何必找我?”


    “實有難言之隱,隻能請廖兄出來。”


    “沒錢?”


    “沒錢,但是我有這個。”陳遠生說完,從腰帶裏把金豆子擠出來,遞給中年讀書人。


    雖說讀書人不願談錢,但中年讀書人,畢竟也是個商人。他接過金子,看了看光澤,捏了捏軟硬,讓身旁的夥計,拿去稱量重量。


    夥計量完迴來與中年讀書人耳語了幾句,中年讀書人說道,“這粒金豆子重一兩四錢,合價一千五百文。賢弟想買多少糧食?”


    不知道什麽時候成為中年讀書人賢弟的陳遠生,看著插在糧食上的木牌,指著大米問道,“想買四石米。”


    中年讀書人看了看米,看了看陳遠生,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沒提米價而是說道,“月中大茗湖有場詩詞會,不知賢弟可否能來,這是荊湖南、荊湖北、江南西三路交匯地方,最大的詩會了。”


    陳遠生搜索了一下記憶,發現自己腦中記得不少唐詩宋詞,便點了點頭,“廖兄邀請,豈有不去之理?”


    中年讀書人爽快的大笑了幾聲,從袖口裏拿出份請柬,“到時就恭候賢弟了。”


    正當兩個人聊著的時候,店外突然傳來幾聲比較大的異響。


    夥計慌慌張張地進來耳語了幾句,中年讀書人有條不紊的安排別的夥計往李伯的車上抬米。


    見米搬完,才對陳遠生說道,“賢弟,為兄有點事要去處理。”


    陳遠生客氣了幾句,有點好奇的跟在中年讀書人的身後。他渴望這個時代的任何信息。


    米行外,有一位農民打扮的人,倒在地上哭天搶地。當他看到中年讀書人的時候,迅速的爬了過去,抱著他的大腿哭喊道,“廖大善人,家裏實在沒糧了,上有老下有小,您能借點糧麽?”


    他的聲音,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路過的人對他指指點點。


    被叫做廖大善人的中年讀書人,麵無表情,等了一會說道,“兩鬥米,十出十三歸。”


    “謝謝廖大善人,廖大善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抱著大腿的農民,興奮地感謝道,聲音之大,語氣之誇張,遠遠近近的人都能聽到看到。


    “廖大善人真是大善人!”


    “是啊,廖大善人大善!”


    圍觀的人,紛紛議論道。


    中年讀書人迴過神,看到陳遠生,稍微欠身說道,“鬧劇一場,讓賢弟見笑了。賢弟皺眉,可有疑惑?”


    “十出十三歸,會不會利息太高了?”陳遠生問道。


    “十出十三歸還高?別人九出十三歸,八出十四歸都不借!誰知道借出去的糧能不能收迴來。”


    有人聽到陳遠生的問話,替廖大善人憤憤不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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