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從今日的早飯起,傅攸寧一直有種奇怪的恍惚感。

    當梁錦棠帶著她徐徐登上東城門的城牆時,這種恍惚感便更重了。

    兩人靜靜並肩立在城牆頭,傅攸寧遠遠望著東城門外的那條必經之路,驀然憶起望歲七年春暮,自己打從東都孤身進京時,這條路,便是來處。

    “那年我就從這裏入城的。”傅攸寧側頭,笑吟吟望著身旁的人,抬手指給他瞧。

    “我知道,”梁錦棠望著她所指的方向,唇角眉梢全是笑,“那時你卻卻不知,那日我就站在這裏。”

    她不知,彼時有人整夜未眠,就在此處立到天明,生怕錯過了她進城的那一瞬。

    他就在這裏,遠遠瞧著這姑娘自微曦晨光中策馬而來,踏過一地春深日暖,揚起仆仆風塵,那樣義無反顧地自梁錦棠年少時的想象中撲麵而來。

    似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年少時總覺著這樣的詩真酸,可那個清晨他望著這姑娘漸行漸近時,心中止不住怦然,整個腦中像一鍋被熬到鼎沸的糖汁,這句詩中的每一個字,便在那熱燙的糖汁中黏黏甜甜地來迴翻滾。

    傅攸寧聽得怔怔然,呆呆望著他帶笑的側臉,竟覺似像能體察,望歲七年春暮那日,梁錦棠立在此處時,心中的巨浪滔天。

    她眼中有光在閃,卻又止不住想笑:“若此時能迴到那一日的早晨,就好了。”

    若能迴到那一日的早晨,她定要對馬背上的那個傅攸寧講,你快抬頭瞧瞧呀。

    那城牆上立著當世最威風凜凜的好男兒,他在城頭迎你歸鄉。

    她一直以為,這偌大的帝京,根本不會有人知,傅家的二姑娘,她迴來了。

    若那時她能抬頭望望,或許就會知曉,城頭上有人在望著自己。那這故鄉,才真是故鄉了吧。

    梁錦棠笑著暗歎一口氣,抬手輕輕遮住她盈盈的雙眸,任她的眼淚輕輕沾濕了自己的掌心。

    他明白,這姑娘一路行來有太多的遺憾、失落與茫然,所有的疑惑、委屈與疼痛都不敢語於人前。

    她怕被人遺忘,她怕自己無人知曉……

    他想叫她知道,這世間有個人,打從很久以前,就一直,始終,在期待她的出現。

    在北軍城門衛分明訝異又假裝非禮勿視的餘光偷窺中,梁錦棠周身都僵住了,因為麵前

    這姑娘,忽地就衝進了他的懷裏,溫溫軟軟地展臂環住了他的腰。

    唔,所以,梁大人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個姑娘吃了豆腐?

    別看梁大人平日裏膽大包天,可每每當這姑娘主動些時,他總是忍不住要臉紅的,也不知這是什麽毛病。

    “別怪我沒提醒你,”梁錦棠渾身發僵,又舍不得將她推開,“可有人看著哪。”

    “看什麽看,沒看過梁大人被人吃豆腐啊?”傅攸寧說得兇巴巴,躲在他懷裏拿蹭得像隻甜蜜蜜、毛茸茸的貓兒似的。

    梁錦棠一愣,最終也隻能沒好氣地按住她的後腦勺,笑得無奈極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偷偷在我身上擦眼淚……”

    “你還敢不樂意是怎的?”傅攸寧抬起臉,眼眶有些發紅,軟軟瞪向他的眼神努力趾高氣揚,像個挑釁大人的小娃兒。

    麵對她這樣又軟又甜的小模樣,梁錦棠悲慘地發覺,自己當真是一點轍也沒有的。

    “榮幸之至。”

    初夏的晨風拂過,長空內,柳絮紛飛。四野雲迷,如雪花碎碎飄墜。

    城牆上相擁而立的這一對璧人,在這須臾霎時,便像一起共過了春光,又曆了冬雪。

    便如一同走過的四季。

    將來,也要一道這樣走下去的。

    年少時原本可以青梅竹馬卻隻能各安天涯的遺憾,將來,總要用長長的時光去一一補全的。

    “喂!”

    如細細雪片般的柳絮悄悄掛上了傅攸寧的眼睫與眉梢,她卻無暇顧及,抬手戳了戳梁錦棠的胸口,滿眼嗔怪地瞪他。

    梁錦棠屏住笑,抬手輕輕替她摘去那些細白的柳絮,淡淡應道:“‘喂’是誰?不認識。”

    他覺得自己一定有毛病,就愛聽她兇巴巴連名帶姓地喊。

    “梁錦棠!不要打岔,”果然兇巴巴地輕喊了,又拿手指去戳他,“那時你就站在這裏,為何不讓我知道呢?”偷偷摸摸站在這裏偷瞧,一點也不符合梁大人光明正大、威風凜凜的形象啊。

    若那時她知道有人站在這裏迎她,她就會、就會……

    梁錦棠笑著撇開目光,聲音淺淺,竟像是……隱隱帶了羞澀的。

    “那時……近君情怯吧。”

    當多年來心心念念遙遙仰望的人,忽然出現在麵前,便是這世間最威風凜凜的梁大人,也不免要手足無

    措的。

    那時就想啊,是該在城牆上偷偷瞧著,還是該在城門口迎候呢?頭一句話,該說什麽才好呢?她,是否知曉,梁家齊光……已困在這座城中,等了她許多年了呢?

    “你騙人的,”傅攸寧幽幽地望著他,神情已轉為控訴,“明明隔沒兩天,你就在演武場的擂台上點我對戰!”

    然後,當眾將她一掌拍飛,當場吐血。

    沒!有!人!會這樣對待自己心愛的姑娘!

    沒、聽、說、過!

    梁錦棠苦笑著,忙不迭將她按迴懷裏,委屈抱怨:“這得怪傅懋安!所以我就說,他的話當真不能聽的……”

    那老狐狸的口中,傅攸寧的實力完全是問鼎武林盟主都不在話下!當時傅攸寧被他一掌拍飛時,他的震驚可不比任何人少半分。

    那顆一直仰望追逐著她的少年心啊,活生生就碎一地了!

    他也是很委屈的啊。

    *******

    這一日便在帝京的外城東南西北走了個遍,到了黃昏時分,當傅攸寧怯生生抬眼瞧著南郊這座幾乎人去樓空的傅府大宅時,她終於明白了梁錦棠的用意。

    他在帶著她,將年少時沒有一起走過的路,沒有一起做過的事,一一補齊。

    他在讓她知道,在毫無交集的那些年裏,少年的梁錦棠是怎樣鮮活地在這座城中蹦躂。

    那間他年少時一直心心念念的小食肆,那些他年少時在滿城落英中打馬行過的街巷,那段他年少時她所未能同曆的時光……

    那個他年少時始終仰望和期待的姑娘。

    他想叫她清楚地明白,他與她之間的羈絆,打從很早很早以前,在她一無所知的時候,就已在他心中生了根,發了芽。

    他是在告訴她,這份情意不是憑空虛渺,而是經年累月的浸潤,加之這兩年一點一滴試探著的靠近;是他重重行行疊加了十餘年迂迴曲折的心緒,是賭上了一生的運氣,才終於握住了她的手的。

    他是在告訴她,那段素未蒙麵的青梅竹馬的時光,同天底下所有郎情妾意的小兒女並無二致——

    同樣美好,同樣厚重,同樣情深。

    傅攸寧想,或許從今後,她再不必假裝強撐著了。她終於可以像這世間任何一個好姑娘一樣,可以喊痛,可以叫苦,可以理直氣壯地同旁人講,有些事我就是做不好。

    可我

    還是好姑娘。

    因梁錦棠在傅府住了十年,留守的傅家老仆顯然對他毫不陌生。

    他便領著傅攸寧自在地穿行在空曠傅府的花木扶疏中,將那些從前父親在書信中告訴過她的事再一一講給她聽。

    他從那一麵牆上被父親拖下來暴揍,牆上那道淺淺白痕依稀已淡;

    傅雲薇原本住在這座小院,可她嫌棄院中的拒霜花不如另座院子開得好非要搬,母親卻發怒,因為那座院子,是母親在心中偷偷留給傅攸寧的……

    所有她曾經可望而不可即的痕跡,他都替她記著。便是為了等到今日,待她踏過萬水千山,行過錦繡江河,迴到這座她出生的大宅時,再一一講給她聽。

    再無遺憾了。

    傅攸寧知道,哪怕從此後即將遠走,這故土,這家宅,這從前隻在夢中的景象,全都可以放在心中帶走了。

    這是梁錦棠替她備下的,最最踏實也最最合宜的行李。

    “這裏,”梁錦棠帶著她來到主院的一棵桂樹下,笑意有些莫測,“有傅懋安為你備的……嗯哼,你要瞧瞧嗎?”

    已是黃昏,夕陽的金暉透過枝葉為樹影鑲上華美的滾邊。梁錦棠那好看的美人臉在這美景中笑得隱隱得意又期待。

    “好啊。”傅攸寧輕垂眼簾,抿唇笑得眉眼彎彎。

    她猜到是什麽了。

    得了她的允諾,梁錦棠便舒心又開懷地去取了小花鋤來。

    當那十幾壇女兒紅自混著草木清香的泥土中露出頭來時,傅攸寧還是忍不住心中洶湧又歡欣的淚意。

    她隻能抬起衣袖遮麵,盡力不叫梁錦棠瞧見她又哭又笑的窘態。

    “每年在為傅雲薇慶過生辰後,傅懋安會帶著他的夫人,嗯,也就是你的母親,到這裏,為你埋下一壇子女兒紅,”見她百感交集,梁錦棠徐徐起身,展臂環住她,在她耳旁輕聲笑喃,“他們一定沒發現,有人,覬覦很久了。”

    “你這算……作弊,”傅攸寧放下手,又在他身上蹭幹眼淚,半晌才抬起臉嘲笑他,“梁家齊光,這很不君子。”

    “傅二姑娘,你以為,世間為何隻有‘小人得誌’這個詞?”梁錦棠得意地覷著她的笑臉,“你聽過有‘君子得誌’的嗎?”

    有便宜不占是王八蛋好吧?傅懋安搞了這麽鬼的一盤大棋,若不拿這姑娘賠給他,信不信他當真會去刨墳的!

    傅攸寧斂了淚意,笑意通透地緩緩退出他的懷抱,蹲在那桂樹下密密匝匝的十幾壇女兒紅麵前,纖細指尖輕輕劃過那些壇子,心中全是溫軟的暖。

    其實,到頭來,她這一生,終究是走運極了,不是嗎?

    梁錦棠也緩緩在她身旁蹲下,指著其中一個壇子,笑道:“這年該是你十二歲。那時我總愛盯著傅雲薇的臉瞧,想著,不知傅攸寧,她長成了什麽模樣,在想些什麽,又在做些什麽。”

    “那年的傅攸寧啊,”傅攸寧伸出指尖抵住那壇子,抿唇低笑,“她正惱著,不知何時才能將弩機練好呢,那些同門傳迴來的消息千頭萬緒,究竟何時我才能分辨得出,哪些是有價值記入史料的呢?真是頭疼極了。”

    十五歲,傅二姑娘許是該長大了。十五歲的梁家三爺便想著,明年,或者後年,我便要去從軍,將來長成當世最威風凜凜的好兒郎,再迴來告訴傅懋安,青陽傅氏的二姑娘,小爺要定了。

    十五歲的傅攸寧卻在想,江湖可真不好混。若有一日我死了,定然得要壯烈些才好,否則誰會記得,這世間,我來過。

    十六歲的傅攸寧在想,便替齊廣雲試試這些藥吧。他聰明,將來說不得是要名載史冊的人,若我不小心死掉了,至少,也有人會記下那麽兩三行,也算得我這一生,最最壯烈的成就了……

    “今後,你隻需牽好我的手,”梁錦棠緊緊將她環在臂中,聲音低低中帶著痛意,卻又無比堅定,“什麽都不必怕,什麽都不用管……有我在。”

    “好。”

    “再也不要,拿你自己去換任何人,你得知道,在梁三爺心中,傅二姑娘是這世間最矜貴的好姑娘,千金不換的。”

    對,她不聰明,她不機變,她學無所成,她行無功業。

    可她就是某個人心中最好的姑娘。

    她同天底下所有的好姑娘一樣,值當得起麵前這位天底下最好的兒郎。

    在初夏的桂樹下,在這堆父母多年來一壇一壇為她攢下的女兒紅麵前,傅攸寧終於再不克製滿心奔湧的洪流。

    她吻了他。

    那就,一起走吧。

    同去行過大好河山,同去看花揚雪落,同去閱四時錦繡。

    從前隻想,要成為最好的我;從今後卻是,要成為最好的,我們。

    然後慢慢地,一同老去。

    許久以後的將來,在雙雙都白了頭

    發掉了牙時,便牽著手躺在椅上,就著大好的風光,同小孩子們吹噓,年輕的時候啊,我們也曾一同經過漫長的歲月,曆過風霜雨雪,春山如笑,一樹繁花。

    良久過後,傅攸寧隨手取出身旁的一壇子女兒紅,豪氣地將風泥拍開,對那紅著臉的梁三爺道:“不知梁三爺,願共飲否?”

    “大凡喝酒,總需有個說法。”梁錦棠明明就一臉恨不得搶過來就喝光的樣子,卻硬生生就忍著,非要明明白白說清楚。

    於是,那傅二姑娘便坦蕩大方地直抒胸臆:“青陽傅氏二姑娘,今日誠邀梁三爺私奔,不知梁三爺,跟是不跟?”

    “梁三爺他,自是要跟的。”

    這是他等了許久的,一生至死的邀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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