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迴喝過安神湯總是睡得很沉,傅攸寧醒來時發覺已不在寶雲莊,而是身在已住了多日的梁錦棠宅邸客院的房內。

    寅時已過,微蒙天光透過窗紗漏進房中。

    她迷迷瞪瞪才撐著坐起身來,驚見梁錦棠正半躺在窗下花幾旁的躺椅上。許是被她起身的細小動靜驚醒,他也正抬眸望過來。

    雖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吧,可一覺醒來就見房中有個男人,還是不免有小小驚悚的尷尬。

    傅攸寧趕忙赧然垂眼瞧了瞧身上的衣衫,卻是被齊整換過了的。

    這一下可驚到徹底醒透了。

    “誰……誰替我換的?”她盡力叫自己鎮定,卻止不住說話時唇都在顫。

    半躺在窗下的梁錦棠身姿未動,隻略帶慵懶地勾起唇角,理直氣壯地答:“我。”

    事實上,是在寶雲莊的時候鳴春給換的。

    齊廣雲為她行過針後,便叫梁錦棠將她帶迴來,說是若等天亮再自寶雲莊迴城難免引人注目。

    梁錦棠自知這其中利害,便將堅持還不肯拿出解藥的齊廣雲隨意揍了一頓,就帶了昏睡不醒的傅攸寧迴來。

    雖齊廣雲再三保證她睡醒就無大礙,但梁錦棠仍是憂心,怕她半夜醒來不適,便在躺椅上窩了一夜,始終沒敢睡沉。

    此刻見她醒來,精神還算不錯,梁錦棠才當真鬆了一口氣。

    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傅攸寧隻覺腦中“轟轟”作響,周身赧然發熱到幾乎要燃起來了,卻一時語塞說不出什麽話來,便趕緊掀被下了床,慌亂的眼神四下亂瞟。

    她想起自己毒發前腦中混亂的思緒,心知有許多事該同梁錦棠說清楚,可又不知從何說起。

    囁嚅半晌,最後卻道:“你……幹麽不迴自個兒房裏睡?”

    梁錦棠顧自躺得好好的,不答反問:“齊廣雲說,你是一時驚懼才致毒發。何事嚇著你了?”

    傅攸寧未料到他會問這個,先是一怔,才喃喃道:“糟了,我還沒來得及同他講鄒敬案的線索。”

    “我已轉達給他,剩下的事你不必管,”梁錦棠幹脆利落地粉碎了她轉移話題的企圖,“你還沒迴答我的問題。”這家夥,腦子轉得本就不快,偏偏又愛想許多。

    “我、我原本還想問問他,在我撤走之前,能否向南史堂的人示警!”傅攸寧不敢看他,卻還在垂

    死掙紮。

    她尚未想清楚,該如何同梁錦棠說明自己心中陡然升起的遲疑,她當真是覺得,梁錦棠不該跟她走。

    可一想到早前梁錦棠說要跟她走時滿眼毫不遮掩的愉悅,她就覺得這話有些說不出口。

    “這事我會辦。”梁錦棠一口應下,目光仍是堅定地攫住她麵上的神色,養著耐性等她的答案。

    他必須得知道這個呆子究竟又被何事困擾,否則心頭總懸著。

    “我……”傅攸寧心中躊躇,始終沒敢抬眼看他。

    “說吧,何事嚇著你了?”

    傅攸寧緊緊閉上了眼,深吸一口氣,豁出去了:“你不能跟我走!”她說了她說了她說出來了!

    靜默。

    令人尷尬的靜默。

    良久之後,那好聽的嗓音才輕柔沉鬱地緩緩道:“我沒明白,再說一遍。”

    梁錦棠徐徐起身,背光立在窗下,見人瞧不清他麵上的喜樂。

    他平靜如水的徐緩聲調反倒叫傅攸寧心中發毛,她顫顫地立在原地與他正麵相持,咬著牙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怯陣。

    “你、你不能跟我走的。你是梁錦棠啊!便是你願為太史門鞠躬盡瘁,那也該在朝堂而不是山野!”

    很好。

    原來威武不屈的傅二姑娘,就是被這事驚著了。

    梁錦棠對她這曲折又緩慢的思路已是脾氣全無,隻能暗自慶幸著,好在她尚肯坦白說出來。

    那索性就攤開了說,免得她日夜掛心愧疚,隨時準備扔下他自己跑路。

    “我與荀韶宜早已談妥,與齊廣雲也算達成共識,此事你不必焦慮,也不必有什麽負擔。”

    梁錦棠盡力讓自己耐著性子同她講道理:“太史門如今的情況比你以為的要糟糕許多,我在青衣山能做的事情可多了。扶風梁氏在朝堂上的事自有其他更合適的人,去太史門,是我自己想好決定的。”

    “這不對。你原本有你的路,不該被裹挾進我亂七八糟的人生,”傅攸寧心緒有些不穩,說著說著聲音裏便有些哽,“我也不知事情為何會變成如今這樣,可既是錯的,就得改!”

    “該想的不想,不該想的瞎想。我是能隨意被誰裹挾的嗎?”梁錦棠忽然有一絲頭疼,心頭有小火苗開始隱隱亂竄。

    這姑娘對他很重要這半點不假,可他要去青衣山也是謀定而後動

    的決定。

    他並非頭腦一熱就會橫衝亂撞的人,隻是他做決策從不拖泥帶水,所謂三思而後行的過程比旁人花的時間要短些罷了。

    “我、我哪裏瞎想了……這樣重大的決定,沒人會做得這樣突兀!你……就是一時昏頭,”傅攸寧輕咬著下唇,腦中越來越亂,“梁錦棠,我要去的地方,並非你該去的地方,你這樣聰明的人,不會不懂。”

    她再駑鈍也知麵前是個多麽風華璀璨的人,他就該明正堂皇地佇立在廟堂之上,揮斥方遒,意氣風揚。

    她雖所知不多,也料想扶風梁氏對梁錦棠該是有期許的,畢竟他是梁氏這一代裏出類拔萃的子弟。

    他有那個能力去往更高遠更恢宏的將來,根本不必隨她遁匿在鄉野山間。

    她不能,毀了他。

    “我該在哪裏,你說了不算,”梁錦棠暗暗磨牙,真想把自己的腦子裝進她的腦子裏,“拜傅懋安所賜,我最該在的地方,是戰場。可我但願有生之年,沒有機會再迴去。”

    青陽傅氏已有五六十年未再出過一名戰將,一生未能從戎的傅懋安便將青陽傅氏傳承數百年的兵法悉數傳授給梁錦棠,所以他能在十六七歲的年紀,便在河西邊境所向披靡。

    可傅懋安從未教過他如何立身朝堂,從未教過他如何在這帝京盤根錯節的勾心鬥角中遊刃有餘。

    是以迴京這些年,他隻在這座宅子獨居,向來不在世家間走動,甚至連梁氏大宅都懶得迴。

    那些事,他不會,也不願。

    “若論兵者詭道,我自是融會貫通、信手拈來;可若論翻覆人心、官海浮沉,我自認並無長材,也無誌趣,”梁錦棠既想歎氣,又想罵人,“我承認,若非為著你,我也不會去查太史門。可既已知曉太史門如今的形勢,我也不會裝聾作啞。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的,不對嗎?”

    有些事,總得有人去做。

    這話,傅攸寧自己也同傅雲薇講過的。

    “可是……”傅攸寧困惑極了,轉念一想,又覺得還是不對,“你說你本無心朝堂之事,不是真的!之前從來沒誰瞧出你誌不在此!”

    說到底她還是那個罪魁禍首,梁錦棠是為了叫她心安理得,才故意這樣講的吧?

    梁錦棠真想抓著她的肩膀搖醒她:“沒有可是。若任誰都瞧得出我在想什麽,那我還要不要混了?!”

    雖然沒有全懂,可感覺

    仿佛有些道理?

    傅攸寧被自己反反複複的心思也折騰得心力交瘁:“但……”

    “但你個大頭鬼。少給我東拉西扯的,”梁錦棠當真有些生氣了,“我清楚自己在做什麽。”

    茫然又糾結的傅攸寧緩緩蹲下,可憐兮兮地抱住自己,聲音低低地:“為何會是我呢?其實有很多姑娘都……”

    “閉嘴!”梁錦棠又驚又氣,硬生生收住原本想向她靠近的腳步,惱得頭發絲裏都透著火氣,“想丟下我自己走?發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我什麽也不能為你做,我於你而言是無用的……”她不聰慧,不能幹,做不了大事。將來能在青衣山為師門守住根基,已算是她這輩子能做的最大事業。

    可梁錦棠是不同的。他該在萬眾矚目下大展宏圖,他能做到許多她渴望而不可及的大事。

    傅攸寧不知別人如何,她隻知,麵對梁錦棠,自己竟變得反反複複,奇奇怪怪。總覺得自己不夠好。

    總覺得自己,沒用。

    梁錦棠瞪她,心中將可惡的太史隱罵了一千八百字。

    那人怎麽做人師父的?都教些什麽鬼道理!看把他的姑娘給荼毒成啥樣了!難怪齊廣雲想幹掉他,真是活該!

    “還說?!你再胡說,我……我真要罵你了你信不信?”見她可憐巴巴地抬眼瞧過來,生怕她還會說出什麽更讓自己生氣的話來,梁錦棠目光中帶著蠻橫的拒絕,強硬地打斷她。

    不信。傅攸寧不自覺地撇撇嘴,不知為何就覺得他根本罵不出口。

    “齊廣雲沒有給解藥,說若你再毒發,咱們想法子盡量讓光祿府眾人皆知,這樣傅靖遙不會攔你離開,眾人也不會起疑,”梁錦棠被慪到氣血翻湧,卻不願同她吵架,“這些日子你該做什麽就做什麽,旁的不必管,後續的事我會處理。”

    語畢黑著臉轉身就要走。

    “我聽你的,後頭的事情全不管,我信你,”傅攸寧連忙起身扯住他的衣袖,她的目光中有急切的懇求,“那你留下,好好的,行嗎?”

    “小爺就要一起走,管得著嗎?”梁錦棠聽得來氣,又舍不得甩開她的手,一時就那樣僵著沒動。

    “怎麽、怎麽就管不著了?”傅攸寧這輩子沒跟人吵過嘴,一時話趕話的就收不住了,“你自己個兒說過,你是歸我管的!”

    x的,這時候又歸她管了?!

    搬

    起石頭砸了自己腳的梁錦棠隻被氣到哪哪兒都疼,又瞥見她就這樣將手放開,更加來氣,不禁冷笑。

    “想那麽多做什麽?你腦子裏那丁點兒智慧本就不夠用,留著做嫁妝不是很好?”

    傅攸寧聞言怔在原地,腦中似有某物轟然坍塌。

    她就知道,他早發現“傅攸寧是個笨蛋”這件事了吧。

    見她神色倏地黯然,梁錦棠也知自己是口不擇言了。畢竟,有誰樂意被人當麵說是個笨蛋了?

    他後悔失言,情急之下又不知該如何挽救。

    就這樣尷尬地僵持了片刻,梁錦棠又急又惱地扔出一句:“我、我是你傅家的童養婿是吧?任你說扔就扔?告訴你,想都別想!”

    吔?!

    童養婿……是啥?

    傅攸寧被他離去前那委屈至死的眼神瞪到揪心,仿佛自己真是個無情無義的混蛋負心漢。

    腦子不怎麽好使的她生氣地抬手拍拍自己的腦門,卻理不清一腦子的混沌。

    就說,這架是怎麽吵起來的啊?

    傅攸寧,你果然就是個笨蛋。

    ******

    今晨是傅攸寧住進梁錦棠宅子以來,兩人頭一迴在飯桌上無話可說。氣氛沉悶到連寶香都隻想躲到角落裏瑟瑟發抖。

    若有的選,她當然更樂意眼睜睜瞧著這兩位甜甜膩膩的呀!

    總之,用過早飯後,兩人便前後腳出門往光祿府去點卯,一路上誰也不說話。

    午時,風塵仆仆的孟無憂終於自劍南道返京,與他同行的霍正陽也是垂頭喪氣。

    雖說早料到鄒敬已出逃,尉遲嵐見著空手而歸的他們,也難免有些失落。

    孟無憂是梁錦棠借給他幫忙的,自不能衝他發火。尉遲嵐便向孟無憂道了謝,隨即抓了霍正陽進議事廳,關上門罵了個稀裏嘩啦。

    而孟無憂徑自去找梁錦棠迴稟,卻見梁錦棠滿臉寫著“別惹我”。

    “辛苦了,你迴去休息吧。剩下的事不必管,跟誰也別說。”

    “懂,”孟無憂點頭,偷偷覷著他的神色,試探地問,“那,梁大人,我千裏迢迢出門幹活,雖說無功而返,但……晚上賞臉喝頓酒給我接個風可好?”

    梁錦棠投給他冷冷一眼,嚇得他正要收迴前言……

    “好。”

    孟無憂一愣,旋即

    大喜過望:“那,那我去叫上韓瑱!那個,你晚歸的話,傅攸寧會不會生氣啊?”

    梁錦棠白他一眼:“快滾。”她最好會生氣。若她不生氣,他就會很生氣!

    “咦,你倆……吵架啦?”孟無憂察言觀色,頓覺不妙,為免引火燒身成為出氣筒,趕緊送上狗腿諫言,“姑娘家嘛,你讓著點,很好哄的!”

    梁錦棠發誓,他同傅攸寧之間,很好哄的那一個,絕對是他。

    他覺得自己真的好慘。

    下午放值時路過繡衣衛總院門口,傅攸寧正在那裏躊躇徘徊。梁錦棠視而不見地與韓瑱一起走過去,與她擦身而過。

    這一整天傅攸寧腦子裏都亂哄哄的,思前想後,隱隱覺得自己仿佛是有些武斷了。

    或許,在她平凡遲鈍的頭腦裏,做出是去是留這樣的重大的決定,理當反複思量許久才能定奪。可他是梁錦棠啊。

    以他心智之堅,又聰慧過人,審時度勢又果敢,當年十六七歲的年紀在戰場上,生死存亡之際的殺伐決斷也不過須臾片刻就能定奪。

    也許,這迴當真如他所言,他是想清楚了的?

    千頭萬緒理不清,傅攸寧欲言又止,最終什麽也沒來得及說,梁錦棠便擦肩而過。

    她抬頭正想叫住他說點什麽,卻見梁錦棠走出十數步後又突兀地停下,迴頭冷冷道:“有事?”

    他麵上一片冷靜漠然,眼神裏卻有淡淡焦灼,像是寫著“快跟我說話,隨便說什麽都好”。

    “也,也沒什麽,”傅攸寧心中有些想笑,卻也是一臉平靜,“就……跟你說一聲,我找尉遲大人說點事,得晚些才迴。”

    說起來總是因為她沒想明白,兩人才會沒頭沒腦的吵起來。她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大約,他也是一樣。

    可總歸他還是讓著她的,不是嗎?

    她並不想作天作地,就……好好的,假裝並沒有吵過架就好了吧?

    見她端著滿臉平靜,梁錦棠冷哼一聲:“我也晚些迴。”

    鼓噪的心音大聲在說,快問我去哪裏快問我去哪裏。

    傅攸寧仿佛再度接收到他的心聲,從善如流地問上一句:“你去哪裏?”

    “喝花酒。”梁錦棠賭氣的樣子挑釁極了。

    來啊,作死啊!看誰先哄誰啊!哼哼。

    對他那振聾發聵的三個字傅攸寧沒什麽

    反應,韓瑱倒是驚得險些原地打跌。

    不是說給孟無憂接風嗎?!幾時變成喝花酒了?!我始終那個潔身自好的韓大人啊!

    “……哦。”

    見傅攸寧居然還笑著衝自己點頭,氣得想吐血的梁錦棠轉身就走。

    韓瑱踉蹌跟上,又迴頭瞧瞧笑眯眯的傅攸寧,實在搞不懂這對作男作女忽然之間抽的是哪門子風。

    待他們走到連背影也瞧不見,傅攸寧才收了臉上僵硬的笑意,氣鼓鼓像一顆隨時會躥天的炮仗一般衝進尉遲嵐的議事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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